市人民医院产科。
淡对这里不算陌生,前两天她还来这里溜达过,也正大光明窥视过别人家的新生儿。
唔……
除了个别天生丽质,大多新生儿都一个样皱巴巴的,丑的不像话,没开睁的眼睛揪的像个小老头、小老太。
淡很是想不通,为什么那些家属总能睁着眼睛说漂亮的瞎话。
大人的世界真叫人想不通。
就像现在,淡同样想不通,明知道家丑不可外扬,明明那般在意别人的眼光,却还那么大声地骂自己孩子不知廉耻爬别人床,大半个走廊哪都能听到那对夫妻的怒骂。
淡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加快步伐走去,就见到一位护士拧着眉头从声音传出的病房里出来,看她样子,似乎是对病房里肆意发泄自己情绪的男女感到头疼,似乎又是别的意思。
淡猜不透,也懒得去猜,便将其抛之脑后。
病房的门没关牢,仍能听见里边压了嗓子,但仍旧清晰的愤怒。
病房外的排椅上坐着一个熟人,是林奕。
神情焦灼,似乎很担心里边的情况,可是又不敢进去,只能不安地坐在椅子上,听着门后的怒骂干着急。
淡看了眼她,便径直推开门,门边就是厕所,挡住了病床方向的视野。
钻进门后,淡小心关上门。
或许是当老师的原因,温思琪的父亲的嗓门很大,哪怕压了声,仍是吵的淡有点不胜其烦。
到底是文化人,骂人的词汇没那么粗鄙,但是更不好过,很刺耳,比温母通俗易懂的粗鄙更要伤人。
病房里只有温家一家人,另一张病床空着,此时正被温思琪的母亲坐着,气急败坏拍着床头柜。
温父站在床位,手里还夹着半根香烟,时不时骂一句抽一口,丝毫不管从自己嘴里冒出的二手烟会对病床上的人产生什么影响。
温敏钰坐在病床边的椅子上,低着头夹在自己侄女和自己嫂子中间,几次抬头望向兄长手中的香烟想要提醒,又几次放弃,兄嫂的愤怒时而撒在她身上,一度镇压她的勇气。
淡看向病床,温思琪坐在病床上,背靠枕头望着窗外,对病房内的怒火充耳不闻。
窗户敞的大,风一吹就散了屋内吞吐雾的烟气。
眼看两位家长没有停歇的意思,淡默不作声坐到病床另一边,伸去手指在温思琪的右手臂上轻轻点了点。
感觉到手臂上传来的触感,温思琪漫不经心收回远望的目光,诧异地看着面前让自己熟悉又感觉陌生的微笑。
深思了好许,温思琪猛然想起是谁来,缓缓展露的笑容进一步刺激到站在床位的老父亲。
“还笑?!你还给我笑得出来!”
温父激动地颤着手指横眉竖眼瞪着温思琪。
温思琪不以为意,笑道:“为何会笑不出来?我朋友特地来探望我,如此值得高兴一事,我为何要装作一副楚楚可怜的样子讨人同情?”
“你朋友?”
温父不禁发笑,刚想讥讽两句时,眼神霎时跟见了鬼似的,夹在指间的半根香烟仿佛也受到巨大的惊吓,猛地摔在地上,撒开一片烟灰。
“您终于看到了呀,人家坐这都好些时候了呢,同病房外的家属、护士一样,该听的都听了,不该听的也都听了,您们在意的脸面可都丢光了呢。”
温思琪笑语盈盈,丝毫没有因为自己父母阴沉的脸色而改变自己嘲讽的口吻。
淡坐在一旁,朝两位长辈微微点头致礼,便默不作声由着温思琪借自己以此来嘲讽她的父母。
兴许被压抑的太久,温思琪借着这个缺口,冲父母恣意宣泄自己对他们的不满。
淡一直觉得温思琪是个温柔的人,现在亦不例外,哪怕此刻,温思琪的身上始终找不到一点情绪迸发的影子,她对父母宣泄的口吻虽重,却语气平静温和,好似是在陈述不同的观点。
“……父亲,从您把我接回南城到今日,您可有记得哪次决定是您们征询过我的意见?从来没有,每每我提出建议或是意见的时候,您们总会说:小孩子懂什么,以此来否定我的想法,然后一味的按照自己觉得为我好的想法来决定我要做什么,我不能做什么……”
“……您总说您是老师,最清楚怎样的学习方式对我最为有利,却总让我对着书本照本宣科,而不是告诉我,生而为人应当如何做一个人。您对弟弟的放纵是我从未体会过的奢望,他总能自由的去做自己想做的事,而不是必须做。”
“够了!有什么话回去再说,别在外边丢人现眼!”温父恼羞成怒吼道。
淡看见他脸上横眉倒竖,脸颊肌肉微微蠕动,脸色涨怒,再仔细一看瞧,温父的眼神有一点点飘,没有直视温思琪。
温思琪却笑意不改,反讽道:“刚才您们不是已经把脸丢完了吗?护士小姐还特地过来提醒您们小点声,莫要吵到其他人。怎么,您忘了?”
温父语噎,狠狠瞪了眼温思琪,转而又瞪向温敏钰。
温敏钰看懂意思,面色为难看向温思琪,刚张启的嘴却被后者笑了回去。
说不出话来的温敏钰只得尴尬且小心地回望温父,气得温父一声冷哼,转而对温母示意。
温母面色稍有不愿,却又不能拒绝温父的意思,便犹豫着刚想开口,就见温思琪突然面向她。
“母亲,也请您别再对我说您们这么做都是为我好,是为我着想。那么我想请问,您们为什么从未把这样的好施加在弟弟身上?为什么他总能得到他想要的,而不是他必须要的?”
“弟弟想要一部游戏机,您就瞒着父亲偷偷给他买;我想要本漫画,您说看漫画能有什么出息,便交与我一本不知哪个箱子里翻出来作文指导。”
“弟弟喜欢打篮球,您给他报了篮球班,更主动为他备好全套装备。”
“我呢?我喜欢音乐,您却给我报了舞蹈,除此之外,连舞鞋都是姑姑为我准备。您,又备了什么?”
“每逢诞日,您总会殷切地询问弟弟期望的礼物,却从未问过我想要什么,也从未听过您们一句生日快乐的祝词。您总说我是姐姐,已经大了,不能再同弟弟有一样的要求,可到如今,您对弟弟的态度至今未变。”
“您说,在这个社会女人想要得到和男人一样待遇就必需付出更多的努力,否则只能被男人一辈子踩在脚下抬不起头来。您也一直在这么要求我能做到比您更好,站的比您更高,我能理解您望女成凤的期望,也一直按您的期望在走,不曾忤逆,但是您的言行举止着实偏颇!也与您的女强人所愿背道而驰。”
“您不觉得您给予弟弟的关心与爱护太过卑微吗?还未站起来就已经跪下,您不觉得您在父亲和弟弟面前的行为如同帝王面前卑躬屈膝的弄臣?”
“您连自己这个榜样都站不起来,您又哪来的自信能让七岁起才为您教育的我,能强硬的站在一个男人面前?您就不觉得这样的想法实在可笑?”
淡看不见温思琪脸上的表情,但是听她语气十分平静。
坐在病床的对面,淡能清晰的看到温母躲避的心虚,和温父阴沉的沉默。
温思琪没有停下的意思,兀自吐露自己心声。
“……我如今变成您们口中不自爱、不自尊、不要脸的女人,扪心自问,您们就真的觉得自己一点责任都没有吗?”
洁白的被子上,肤色与之相映的双手紧紧攥着被套,平淡的语气波澜不惊。
被说得哑口无言的温家父母没去看温思琪的神色,似乎是在害怕在她脸上看到对自己的嘲讽。
温思琪靠着枕头又往窗外看,三个长辈谁也没开口,一再掉线的淡更是从头到尾神游天外,病房内突然变得很安静。
好许,淡听见一声粗喘,紧随着便听温父厉声说道:“我不管你有什么怨言,总而言之,这个孩子必需给我打掉!”
“又不是给您生的,您着什么急。”
温思琪回过头,毫不示弱继续呛着她父亲。
“混账东西,你——!”温父目眦尽裂死死瞪着温思琪,“我最后再警告你,温思琪!你肚子里的孽种一天不打掉,就一天也别想靠进家门半步!”
吼罢,拂袖离去。
“建峰!”
“……哥。”
温母匆匆跟上,头也不回就这么走了。
温敏钰看眼温思琪,犹豫了下也跟了出去。
“温敏钰!你给我离她远点!”
门外传来一声怒喝。
温思琪听着叱喝,轻轻笑了,淡看到那抹笑意始终落不进她眼里。
少顷,淡启唇欲言,门口突然传来林奕的尴尬。
“那个……思、思琪,你好好休息,我先……先回去了。”
许是刚才的叱喝令林奕难堪,她红着脸,连比带画吞吐的说着告辞的话。
“林姨可否再等等。”
“啊?还、还有什么我能帮上忙的吗?”
“有哦。”温思琪浅浅笑道,“等下还需要麻烦林姨送我去个地方。”
林奕听言,微微皱眉,“不行,医生说你需要静养。”
“林姨不必担心,不过是去给人庆生,不碍事,而且我还有一位骑士会保护我。”
“你说是不,淡同学?”温思琪言笑嫣然看向淡。
淡瞟了眼墙边怔愣的林奕,轻轻点头郑重地承诺:“我会保护好班长的。”
“谢谢你,淡同学。”温思琪开心地笑笑,转而又歉意道:“淡同学,刚才的事万分抱歉,不仅利用了你,还将你忘却一旁,对不起。”
淡浑不在意轻轻摇头,随后又敛了笑,犹豫道:“班长……你一定要去吗?”
“自然。”温思琪轻轻颔首,话虽不多,却神色坚决不容置喙。
淡张张嘴,想想又把话咽下,转而放下背上书包,从书包里拿出一条装有衣服的袋子,又从袋子中拿出一个小盒子递去,“班长,你托我带的东西我都给你带来了。”
温思琪面色一喜,接过小盒子,“着实劳烦淡同学了,谢谢。”
盒子里是一块玉佩,是玉器店里常见的样式,并不是特别制定。
温思琪看着那块玉佩,笑的很傻。
淡抿抿嘴,没去劝她。
站在墙边的林奕欲言辄止,温思琪的事她也都听温敏钰说了,对温思琪天真的执着只有无奈。
同是看着温思琪长大的人,温思琪的一切林奕都看在眼里,有时候温思琪在家受了委屈都是找她来倾诉,她对温思琪的了解或许比温敏钰还多。
这是个向往自由、向往爱情的天真的女孩,也是个渴望父母关心、渴望父母平等对待的可怜的孩子。
但同样,她也是倔强的女娃,这一点随了她父亲,一旦决定的事,是十个温敏钰都改变不了的倔驴。
良久,林奕长长叹了口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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