瑠璃一句“那听上去也太可怜了吧”的调侃还未说出口,突然感觉脚下的地面似乎以某种熟悉的频率不自然地晃了晃。
她住了嘴,三个岛国人互相交换了一个眼神,肯定了他们得到的信息。
这个晃动的幅度他们都很熟悉,这是,要地震了。
是天灾降临,也是一线生机。
瑠璃和安室透当机立断地一左一右拽着木下,一同伏倒在地。
在充斥热武器的世界,地震的致命程度会成倍上涨。
对地震没什么应对经验的反抗军们只当两人的突然停火是终于没子弹了,刚兴奋地朝那边跑了两步,突然世界变天,地动山摇。
地震导致炸物被引爆的声音从敌营中传来,收割生命的轰鸣声铺天盖地,此起彼伏。
安室透和风见裕也合力把瑠璃从沙石中刨出来的时候,她正护着身下的木下小姐,双双失去了意识。
风间裕也立刻扑了上去,安室透却微抖着手,踉跄着后退了两步。
她狼狈的、毫无生机的样子,和他过去随手杀死的每一个人都那么相像。
安室透不合时宜地想起,多年前他在她面前杀了某个小警察的那一次。
彼时他不能理解女孩子为什么对无关紧要的陌生人的生命看得那么重,被问起为什么要杀死对方的时候,他也只是轻描淡写地答了一句“他运气不好”。
因为这么一些随随便便的理由,他随手夺去了多少生命,而那些生命的逝去对于爱着他们的人而言,又会是多么难以承受的事。
安室透此刻,终于彻底地明白了。
把他从地狱拉回人间的,是风间喜极而泣地喊出:“她们都还活着!”的这句话。
好像缺氧已久的人终于得到了一口代表生的氧气,有一瞬间,他在真情实感地感谢上帝。
力量瞬间回到了他的四肢百骸,他身体快过混沌的意识地冲上前,和来帮忙的众人一起,把两名伤员架上了姗姗来迟的救援直升机。
在回日本的途中,瑠璃有短暂地清醒过。
她第一句问人质小姐如何了,第二句问波本人呢。
安室透轻轻碰了碰她的手背,低声回应,“我在这里。”
“不许走……”少女用气音吐完第三句话,在听到安室透承诺的“嗯,我不走了”后,头一歪再度陷入了昏睡。
目睹一切的木下小姐连啧了好几声。
安室透不为所动,他的目光始终停留在无意识的少女的脸上。
他的脸上是一副是旁人从未见过的,温柔到近乎于虔诚的表情。
像上辈子一样遥远的、被刻意尘封起来的七年前的那些记忆,此刻竟又鲜活了起来。在眼前放映的一幕幕跟走马灯似的,安室透控制不住自己不去回忆那一切。
初见时他就被少女那干净又脆弱的气质吸引,对那双漂亮的蓝宝石生出了阴暗的占有欲。把她哄骗到自己的笼中的过程格外顺利,她对他的存在毫不设防,甚至有些信任过头了。但波本能够察觉,她看他的时候,却不是在注视他,而是在透过他,看着别的什么人。
波本足够聪明,虽然缺少同理心,却有足够高的情商和智商,帮助他去分析判断他人的情绪。
他开始感到不甘心。
更多的、更真实的自己,希望能够被她看到。
想要被那孩子,明确地注视着。
而聪明的波本总是能成功的。
经过和人工智能的交易完成的那场漏洞百出的骗局后,波本成功地让她把目光放在了自己的身上。
她有着最温柔的眼神和最包容的心,她确实如他所想,能够做到注视他的一切黑暗。
可被这个光一样的孩子注视着,波本却开始感到茫然。
只有光出现的时候,黑暗才知道自己是黑暗。
从小就见识过人性中糟糕的一面,自己的阴暗面也在组织有意的引导下被无限放大,被塑造的三观是把自己以外的所有人类都看做蝼蚁,理所当然地漠视生命,理所当然地厌恶世界,而这一切他过去从未怀疑过的部分,在那双眼睛的注视下,突然全变得不那么应当了。
有些与生俱来的东西,似乎开始让他自己都难以接受了。
谁在直白地表达着自己的占有欲,谁在幼稚地宣布着“你是我的猫”,绵软的少女看似好揉捏,到最后却不知道,究竟是谁驯服了谁。
——当波本开始在意她的想法的那一刻,他就已经满盘皆输了。
瑠璃被地震的碎石撞出了较为严重的脑震荡,躺在警察医院昏昏沉沉了小半个月才终于清醒。
惊醒的时候她还以为自己还在被包围的走投无路的战场上,睡梦中清晰的轰响声在睁眼的瞬间如潮水般退去,看到窗明几净的病房她还有点缓不过神来。
床头放着的半杯水还是温热的,她拿过来一口饮尽,咂咂嘴觉得完全不够喝,于是决定爬起来再倒一杯。却没注意躺了几天的双腿又无力又麻,脚踩在地面上的那一刻她就在心中暗叫不好,手一捞下意识地拽住了旁边的输液架,带着架子一起“哗啦啦”地摔倒在地上。
安室透推开门冲进来的时候,她正蜷缩在一片狼藉的地上,捂着被摔疼的膝盖,露出龇牙咧嘴的痛苦表情。
在看到安室透的那一瞬间,她的表情从狰狞到震惊再到尴尬地涨红,只用了不到一秒。
瑠璃当时就想钻到地里去。
好在安室透没有露出异样的神情,他面色如常地走过来把她抱回病床上,查看了一下她的膝盖见并没有伤到,平静地开口:“想喝水?”
“嗯……”
“你别乱动,我去给你倒。”
“还、还想喝珍珠奶茶……要巧克力味儿的,去冰,七分糖。”
“好。”安室透的眼中盈了些笑意,“还有什么要交代的吗?”
“之后我要吃你做的火腿三明治。”瑠璃拉了拉被子,捂住脸,“快点回来。”
“了解。”
捧着奶茶的时候,依然觉得很尴尬。
“那个……”闷下一大口巧克力奶茶的瑠璃选手率先打破了安静,“木下小姐,怎么样了?”
“她的情况不太好,”安室透回答,“她脚踝的伤耽误太久了,感染严重,要截双腿。”
“这样啊……”瑠璃有些难过地垂下头,安室透揉了揉她的头发,“不过,多亏了你,她才捡回了一条命,她挺乐观的,还说等养好了伤一定要好好答谢你。”
瑠璃不太好意思地挠挠脸:“诶?那是我应该做的啦……”
安室透弯着嘴角温和地笑了笑,没有接话。
空气再度陷入尴尬的沉默。
“……”瑠璃选手再度开口,“七年前,你在机场给我买的饮料,也是巧克力味儿的珍珠奶茶。”
“嗯,我记得。”安室透说。
“那一次,我睡着后,梦见他了。”瑠璃低声说。
安室透愣了愣,“你是说……”
“苏格兰。”瑠璃肯定道,“不过,我更愿意称呼他为诸伏景光。”
“诸伏景光……这是他的真名吗?”安室透有些感叹,“我终于知道了……真是不错的名字。”
瑠璃笑了笑,“他在梦里告诉我说,你这个负心汉说好的带我一起亡命天涯,却扔下我自己跑了。”
安室透:……
“啊,当然,原话不是这样说的,他说得比较委婉,他说你选择了放我走。所以,我也获得了一次选择的机会。”瑠璃歪了歪头,“他说,如果我想,我可以选择忘记在这里经历过的一切,回到正轨——回到我自己的世界去。”
安室透微微睁大了眼。
“然后我问他,波本告诉我的那些话是真的吗,就算我选择不回去,也会有一个‘本体的我’存在,渡过属于‘正轨世界的我’的一生。
“‘是真的。因为,那是波本决定的设定。’
“于是我说,‘那我不要回去了’。”瑠璃直直地看向了已经无法掩饰自己的震惊的安室透,“‘因为这个世界的波本,还欠我一个愿望。’”
“你没有忘记吧?七年前,你欠了我一个愿望。”
“我……当然,没有忘记。”安室透艰涩地回答。
是那本属于两个人的小本子,关于“先写满一百页喜欢的东西就可以向对方提一个要求”的约定。
很凑巧,他们到达机场的那一天,正好是本子被翻到第一百页的那一天。
瑠璃当时已经在等波本写完最后一页,然后向自己许愿了,波本却对着那页白纸看了半晌,最后把本子递给了瑠璃。
“你赢啦,小姑娘。”波本当时滴水不漏地笑着说,“说出你的愿望吧。”
瑠璃诧异地接过本子,呆滞地开口:“诶……我?”
“没想好吗?”波本笑着摸摸她的头,声音温柔地像在唱一首摇篮曲,“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我们还有很长很长的时间。”
那是他对她编织的最后一个谎言。
没一会儿,她就在药物的作用下,陷入了昏睡。
“所以,我要许愿了!”瑠璃宣布道。
“我要你留下,不许再离开了。留在我身边。”
安室透怔怔地看着那双清澈如初的宝石蓝色的眼睛。
立场,似乎被倒转了。
七年前,他遇见她,把她圈养在身边,但在最后选择了放手。
七年后,她找到了他,却向他提出了不许跑的要求。
“可是,为什么啊……”安室透突然觉得有些想笑,便笑了起来,“你明明应该讨厌我的,应该远离我的,应该巴不得我死在世界上的某个角落,永远都不要出现在你面前再干扰你的人生才对的……我该是你的心理阴影吧?为什么啊?”
瑠璃满脸嫌弃地一掌按在他的脸上用力搓了搓,“噫,你别笑了,你该照照镜子,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被你笑成这个丑样子。”
“你忘了吗,是我自己答应过跟你走的,你爽约了,所以这是你欠我的。”
“嗯…我欠你的……?”
“对啊,以前你欺负弱小,逼我当你的猫,在与我定下了一起逃跑的约定后还扔下了我自己飞,这些旧账我可还记得一清二楚,都是你欠我的,所以从今以后,你得当我的狗来还。”
嘴里说着侮辱性的话,她的神情却没有半点轻慢的意思,小脸上洋溢着兴奋的笑容,蓝宝石闪着熠熠生辉的漂亮光芒,“所以,来成为我们公安的番犬,为我效力吧——!”
安室透用脚想都能猜到,她肯定在内心暗搓搓地排练了这几句中二至极的台词无数次,才能说得这么顺畅。
大概是想了很久,找到他的话要如何耀武扬威地扳回这一局吧。
满脸写着“我现在超级爽”,得意洋洋的可爱神情和过去一模一样。
也许是被她影响了,竟让安室透的脑中都冒出了“这个笑容由我来守护”这样的中二过头了的想法。
自己的脑子已经坏掉了吗?
但是,哪怕是再坚硬的心,都会被这样的孩子融化的吧。
事情怎么会是这样的展开呢?
安室透想不明白,为什么已经时隔七年,这个孩子依旧能够轻而易举地成为他的光。
想不透就不想了吧。
他无奈地微笑着,亲吻她的手背,如公主的守护骑士一样,心甘情愿地献上了自己的忠诚。
再抬眼时,紫灰色的眸中满满的倒映着那人,被微光照亮。
-番外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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