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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京碎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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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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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王文利返回超市门前,却看见现场多了一位六七十多岁的老头。一头白发的老人满脸堆笑,正在跟中年光头男子小声说着话。

    中年光头男说:“叔,不是我不给你面子,关键这是我兄弟的事,是我的咋都好说。”

    老人说:“你兄弟是咱村人不?是这,我给村长打个电话,让他给你兄弟说一下,不信我这老脸一分钱都不值。”老人边说边掏出手机。

    听了老人的话,另一个青年纹身男子脸上的肌肉松弛下来,他深吸了一口烟,吐出一串漂亮的烟圈,说:“这样吧,看你的面子上,让他们再给一千块钱算了,这事就过了,以后我们再不会找他麻烦了。”

    正在摆弄手机的老人抬起头来,叹了口气,又干笑了两声,然后就拉着超市老板进了超市。过了几分钟,王文利看见老人手里拿着一沓钱出来,问道:“钱给谁?”

    中年男子指着年轻男子说:“给我们老大。″

    青年男子接过钱,在兄弟们的簇拥下,像归来的王者,耀武扬威地走了,引得周围人纷纷侧目。

    现在,剩下的就是王文利和超市老板的事了。

    老板出于权宜之计,虽然事先垫付了全部的“赔偿款″,但有王文利的三轮车在他手中,他也不用怕。

    俩人再次讨论责任的问题。王文利看事到这一步,就主动提出,他愿承担五百块钱的连带责任。超市老板说自己也只出五百块钱。俩人争吵了半天,都没人愿意承担剩下的五百块钱。

    这时,刚才说事的老人一一超市老板的房东发话了:“好人坏人我当到底算了,这么多人都在看,我也不偏谁不向谁,现在就是五百块钱的事了,你俩一人二百五就完了一一有啥办法?弄下这二百五的事了。都是生意人,忙忙的,有时间在这耗,还不如赶紧把这事一了结,想办法多挣钱弥补损失……”

    俩人听了这话,似乎都有所触动,但还免不了一阵子推诿扯皮。最后,他们还是按老人说的办法解决了这件事;王文利给了老板七百五十块钱,老板儿子才给他开了锁,允许他离开。双方自然再无合作的意愿了,都互怨被对方害惨了。

    王文利很长一段时间内,总对这件事耿耿于怀。他后悔自己不该轻信别人的话;他为自己失策而感到羞耻。差不多一个月时间了,郁积在他心中的很多负面情绪都无法得到宣泄。

    一天晚上,去厂里拉完货后,他来到为民的住所,跟他聊起工作上的一些事情。

    为了安慰王文利,姚为民给他讲了自己以前遇到的一件倒霉事,他说:

    “有天早上,我九点来到一个小区外面的超市,真是巧了,正好就碰上一位女顾客在进行所谓的维权。女子刚才买了一个面包,出门没走多远,发现面包日期今天刚好过期,但问题是她已经咬了一口,她怕把自己吃出毛病来,因此要讨个说法。卖货的年轻女孩也是个诚实人,说怪自己还没来得及检查,愿意给她一赔十。女人不肯,也不说要多钱,只说她的健康不是用钱衡量的。我一看面包日期,按标准时间算,是昨晚十二点到期。如果我早来一两个小时,及时回收,也就没啥事。因此,我就说了句‘也就过期了一两个小时怎么可能变质’的话。就为这句话,女人足足给我讲了二十分钟的大道理。我让她去医院检查,有问题的话,到时拿珍断证明找我们。女人说她没时间,又扯上误工费之类的问题。纠缠了半天,最后结果是,她到旁边的药店买了几盒消炎药,花了七十多块钱,我买了单。她当时还说,如果身体有啥问题,再来找我们。你猜她买的啥药?除了两盒左氧氟沙星,竟然还有两盒妇炎宁。”

    王文利说:“那你还算幸运,没我这么惨。”

    姚为民说:“毕竟恶人还是少。”

    王文利又叹了口气说:“刚开始干这个活,我还当自己是干销售的,很体面的工作。现在,我觉得咱们连搬运工都不如一一起码他们不受人欺负不看人脸色。”。

    “咱们干的这活,就是看人脸色吃饭的。第一上门生意难做,另外咱们的产品又不是大牌子,所以我们不要幻想那些零售商能客客气气对你。”为民说。

    “没想过说让人家把我们当顾客一样对待,因为咱不是给人家送钱的,是挣人家钱的。可是,挣别人的钱就没尊严了吗?有一个客户当我面说,你挣我的钱就得看我的脸色。”王文利的声音略带一丝愤怒。

    “很少有人会认为你和他是一种互利共赢的平等关系。但是大多数人无论心里怎么想,表面上还能过得去,只要你不损害他的利益,他还能给你一点应有的尊严。”为民说。

    王文利点了一根烟,边吞吐雾边说:“我这人本来脾气不好,送了两年货,现在连性子都磨得没棱没角了。我经常今天跟客户吵了架,明天又去跟他说好话;有些老板,你想把他发展为客户,问三声他都没理你,那只能问第四声了。想要面子和尊严,就没有钞票。”

    “以前我根本不知道,就这芝麻大一点生意,以体力活为主,走的却是江湖套路:有人要你给他送礼,有人要吃回扣,有人要货架费;最奇葩的是,一个南方的超市老板,竟然要我押一千块钱作为产品质量保证金。我当时就问他,说我交了保证金,如果你跑路了咋办?”

    “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有的客户晚上十一点或者凌晨五六点给我打电话,让我给他送货。你猜他们说啥?说你就是干这个工作的,有钱还不挣?”

    “我也遇到过这种人。一次晚上九点多,下着雨,有个客户打电话问我能送货不?我说送不了。他说我吃不了苦。我说我像你一样坐在那里光收钱,也会这么说。”

    “当然,话说回来,这种人毕竟是极少数。但是,那种打完电话,想着你一会儿就会给他把货送上门的人特多,他们以为咱就送他一家,可以随叫随到,好像我们就是送外卖的。”

    “都是成年人,社会常识哪能不知道?关键是现在的人缺乏同理心。”

    “特别是现在的年轻老板,规矩特别多:有的只要早上第一时间给他送货,有的要在‘买东西的人少’时送货。”

    “我跑四十多里路给一个超市送货,时间大概上午十一点,那年轻女人就拒绝收货,说她要开始忙了,让我先回去,过两小时再来。”

    “有些老板几十岁的人,也许就是过苦日子过来的,可是保质期十天的面包,过了三天他就想让你给退,说反正厂里又管退货的。难道说他们不知道做面包要本钱吗?”

    一一俩人你一句我一句地说着,在他们印象中,从来没有像现在谈得这么投机过。在此之前,俩人都在对方面前装出一副“销售能手″的样子,没人愿意把自己工作中无奈、不堪的一面展示给对方看。现在,他们似乎都把对方视作倾诉的对象了。

    “那些保安也不好打交道。这些年我对他们的观察研究都能写一本小说了。保安手中的权力虽不大,但他们非常看重这点权力,并且还能把它运用得炉火纯青。但凡有十个保安,两个是我们心中期待的应有的样子,剩下的八个,可能五六个都善于以权谋私,另外的两三个则喜欢耍‘威风′。”为民凝视着墙上的一处暗影说。

    王文利说:“你说对了,这些保安有三种,一种是正常的那种,一种就是刁难你要点好处的,再一种就是那种爱扎个势的,吆五喝六的。”

    “吃面包都是常事,区别是有人每次要,有人隔三岔五要,;还有人让我给他捎着买烟买水的。有人不占你啥便宜,但对你说话是训斥的口吻。我感觉这些年看脸色最多的不是超市商店老板,而是门卫;工地里的每一单生意成败都由他们决定。”为民说。

    “那种喜欢在我们面前耍威风的保安,一般都衣着干净,皮肤皙白,像城里人,他们不在乎吃你一个面包,只要你满足了他的存在感,来回打声招呼,自己主动关门开门,也就没啥事。而那种贪占小便宜的人,多半跟我们一样,衣着邋遢,像农村人,如果你敢连着两次不给他吃面包,下次绝对不让你进门,还给你说一堆冠冕堂皇的理由。“

    “我知道,他们会说今天公司领导要来检查,对吧?有时候,还真不怪他们,而是有人给他们灌输了一种思想,只要说领导检查几个字,生活工作的一切常态常情似乎都必须得颠倒过来;假若他们有能力控制,一定是风不许吹,鸟不准飞,连天上的星辰都得退避三舍。所以,从这个角度来看,有时我也能理解他们。”

    “系统性问题,我们不能怪到他们头上,但更多情况下,这只是他们自以为正当的借口而已。”

    “还有一些小区和村子进门是要收费的。百分九十的小区和村子都不收费,他们收的依据是什么?我最想不通的是,他们对有些人收费,对另一些人不收费;有时四轮车不收,三轮车收。”

    “关键态度还很恶劣,吼着跟我们说话,对开小轿车的人却眉开眼笑。″

    “记得有位女作家说过,惟有身处卑微的人才能看清世态人情的真相。你跟那些身在高处的人说这些,他们可能不会相信,说自己从没遇过这事,是咱们心态不好……”为民最后说。

    王文利叹了口气说:“时代巨变,但人性一千年都没变多少。不过,话说回来,送货这个事对我们来说,其实还是个好事一一你干啥工作有这么好的收入呢?“

    俩人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是的,除此之外,他们又能干什么呢?一个月收入四五千块钱,在西京都赶上了白领了,还想怎样?生活有得就会有所失;对他们来说,想要奢谈精神层面的追求,那就好比流浪汉想跟女星闹绯闻一样。

    历经赔钱事件产生的一番心理波动之后,随看时间的流逝,王文利慢慢又恢复了往日的工作热情与自信。而对姚为民来讲,生活总是平淡如水,一日如一日地重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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