芒种节气刚过,粱峪就开始向副连长建议,要战斗班出公差,开始种地。
种什么呢,粱峪心里早有打算。要种就种秋天急需的菜,要种就种不撒化肥的菜,用老祖宗留下的种田方式,即省钱又实用,不会差到哪去。
副连长对粱峪的建议十分赞成,让他放手去干。
时间就像连队前面那潺潺的小溪,不停地流下远方。
岸边枯草树枝,也被小溪冲刷得由黄变绿,由绿变黄。
在小溪旁洗脸的粱峪,挽着裤脚,脸色黝黑,身体壮实,明显比刚入营的时候老成了一些。
他面带倦意,心中却充满希望。
人家在炮场,在训练场,杀声震天,你追我赶。他却有滋有味地往返于这三块去处,俨然也是一场无声的比赛。
同批入伍的新兵们,也都感觉到连队的西南方向,有个人,有个特殊的地儿,时不时地也过来看一看,但粱峪只笑而不答。大家看到他的脸晒得像从非洲来的似的,都觉得好笑。
近一年来的收获,已经冲淡了他年初的阴霾。
炊事班今天要把粱峪整个夏天的劳动成果全部收集起来。
一部分收到菜窖,另一部分运到炊事班单独空出的屋子里。
战士们从菜地到菜窖,手递手、连成线,一抱接着一抱地把大棵白菜传到菜窖里。
另一路把辣椒、胡萝卜、芥菜“嘎达”等运到炊事班空屋里。那里有二十几口大缸,直径八0公分,高过战士们的前胸。
粱峪早就想把这些大缸充分利用起来,让战士们一冬天都能吃上鲜族的咸菜。
粱峪在菜窖里组织。
炊事老班长在咸菜屋准备。
副连长在田地里指挥,战友们好不欢喜。
连队这种场面真是久违了。
战友们觉得,冬天可以敞开肚皮吃菜了,这把连队也有好日子过了。
副连长心情当然比谁都高兴。
粱峪两头忙,大葱、白菜在菜窖摆齐后,他来配合炊事班长把菜咸好。
他踩着凳子,在大缸最上面的一层,把淹的菜摆成了向外发散的星型,或者鸳鸯鱼型,或苹果型,或鸭梨型。。。。。。。
战友们觉得,原来生活还可以这么有趣!有的新兵半开玩笑地说,
“白副连长,‘高大猪官儿’这还缺人不!”
副连长猛地向战士后背给上一拳。
“小仔,‘高大猪官儿’,是你叫的吗!滚!”
一问一答,一调一侃,引来一片欢笑。
生活仍很美好,日子仍要继续。
高粱峪一个人管了十七个猪圈,60来头猪。
一个篮球场那么大的菜窖,一垧多的地,这些成了他的主战场。
前些日子,大家已经吃到了久违的烀玉米,吃到了东北人都难以吃到的“黄金勾”豆角。还吃上了现吃现摘的红心萝卜。
更重要的是,能吃到大块儿肥肉,能吃到猪下水,猪大肠,猪肝和猪心。
“要放往常,这些稀罕东西,准在副营长,营长家了。”说话的战士,看到王强过来,就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打个鬼脸脸,溜了。
连队经常会餐,经常改善伙食,大家心里都在记着粱峪的好。
这天,指导员陪同一名“两杠一星”的干部来到食堂。
这名干部身背长筒相机,登上梯子在高粱峪腌菜的几十口大缸上,反复拍照,荧光频闪,让粱峪觉得他的淹菜可能会有什么门道在里面。
没过几天,通信员连跑带巅地把部队的一张报纸,送到了高粱峪面前。
当时粱峪正在菜地里松土。摊开一看,有两张照片被排在第一版的右下角。
两张照片是组合在一起的,图片的主要部分,咋一看是两排圆圈,有规则的排列着,细一看是两排大缸,大缸上有规则的摆着各种形状的菜样。
有的像清洁的白莲花,有的像粉红的太阳。另一张,他看到的是自己站在那些大缸前,正弯腰往出捞菜的场景。
粱峪看后血液上涌。
自己上军报了。
粱峪他不可能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只顾低头又干起了自己手中的伙计。
下午,副连长也来了,后面还带了10多个人。
粱峪觉得副连长好长时间没来了,就不自觉地给他敬了个军礼。
副连长也正规其事地还了礼,并上前给高粱峪一计重拳,打得粱峪不知所措。
“就你给连队找事儿。”
粱峪以为又桶什么蒌子了。
副连长说,“明天,咱们上级的上级,三级后勤现场会将要在咱们师召开。”
“本来这个会,我们师只有一两个参观内容。然后就转场到其它单位。”
“但首长们看到了军报上你的这两张照片后,经商量,临时决定,把你这儿当成了一个临时参观点。今天是周四,明天就来。而且你这又是咱师的第一站,也是咱省城部队参观点儿的头一站。你可得给我精神点儿!”
粱峪脑袋嗡了一下,觉得这事确实桶大了。
副连长接着说,
“刚才,连长组织我们开了会。说给你这些战场打扮一下。你就正常做你的。”
这下可好,十几个公差,像鬼子进村一样,分头行动。
擦窗户的,打扫猪圈卫生的,大地上没有什么可以整的了,就把田间的小道的草拔个干净。
菜窖里气窗玻璃擦干净,又再次打开窗户通风。
菜窖里的菜不用收拾。平时,粱峪已经把他们像训练新兵一样,整齐划一,标杆流直,非常有序。
猪圈也不用他们收拾。因为他的猪也是训练有素的,猪窝柴草干爽,大便存放有序。
猪们白白胖胖地,像住别墅一样儿。
没过一会,连长也来了,在粱峪的菜地、猪圈和菜窑转了一圈之后,没有任何表情,走了。
其实,粱峪那里知道,他这一小举动把整个一个营的官兵都惊动起来了。
二连、三连和营部,像准备过大年一样,从里到外打扫卫生。
各单位黑板报全部连夜赶出来一期新的,内容全部反映后勤生产和农作物科谱知识的。
营区通往山下的路,都派人进行了清理,唯恐出现闪失。
这座沉寂山沟多年的军营,今天将焕发出新的生机。
一直忙到天黑,看不见道儿了,教导员才在连长的陪同下,来到了粱峪的猪圈旁。
这时粱峪正在给猪们吃夜宵。
猪圈上安上了带罩的大灯。
在灯光的照耀下,粱峪第一次看清教导员的脸。这不是新兵动员会上,坐在中间的那个人吗?教导员当然没有看清粱峪这个人。
他拍了拍粱峪的肩膀说,“小伙子,不错啊!今天早睡,明早精神点!”
说完一行人马就离开了。
一切又恢复了平静。
又似黎明前的宁静。
晚上,粱峪又一次失眠了。
天快亮时才有困意。这时,一阵口号声把粱峪惊醒。
一队战士正由占排长带队下山去导调车辆。
粱峪紧张地洗了一把脸,整理内务。
收拾停当,还没等走到猪圈,就见白志强副连长已经站到猪舍门口。
往那儿一站,如卫兵一般。
这时,远远的,下山已烟尘滚滚。
从山脚处来了一队车辆,最前面有警灯开路。
车队直径在连队炊事班前的空地上停靠。
教导员、副营长,连长,指导员一字排开,先后与中巴车下来的首长一一敬礼握手。
然后,一行人等,由教导员引路,有说有笑,向猪舍走来。
粱峪腿情不自禁地在抖,脑瓜皮见汗。
一行人马,并没有来到粱峪的宿舍,而是直接奔向阳光猪棚去了。
猪棚门口,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立起一块牌子,上面写着猪的名称,产地,和出栏时间。
副连长带着红袖箍,正在像解说员一样介绍着粱峪的猪,好像介绍他自己的作品。
走在最前面是一位戴黄肩牌的老军人。
他让副连长打开第一个猪圈门,直接走了进去,左右看了之后,弯腰进猪棚里,用光亮的皮鞋掀了锨了铺草。
他对身后的一行人说了些什么之后,就见教导员向后招手,让粱峪到猪舍来。
粱峪赶过来,教导员急促地说道,
“快去!首长要问你的话!”
粱峪来不及多想,就被教导员拽到首长面前。
粱峪、教导员和首长都在猪圈里。
粱峪的猪伙计们,正萎缩在一个墙角,紧张得竖起耳朵。
猪圈外站了好多人,粱峪成了中心。
看粱峪来到猪圈,这些猪伙计们的叫声,一下子停了下来,相互间挤的也没有那么紧了。
粱峪在猪伙计们的影响下,也不慌张了。
这时,首长问道,
“小伙子,你的猪,养的还是不错的,比我小时候养的好得多了。”
首长面带微笑。
粱峪也僵硬地笑了笑。
首长又说,
“他们说,这些猪全是你一个人养的。那你说一说,这么多猪圈,你一个人是怎么弄的这么干净,猪怎么养的这么肥的。”
这是两个问题。
此时的粱峪好像又恢复到刚入伍时的感觉。
他先敬礼,后说话,
“报告首长,这两个问题,实际上是一个问题。
”首长:“是吗?你说说看!”
“养猪和管理人是一样一样的。他们跟我们战士一样,你真心关心他们,他们就愿意听你的话。所以,你想让他们啥时睡,他们就啥时睡。想让他们到哪撒尿他们就那哪撒尿。全听你的招呼。”
听粱峪这一回答,圈外响起掌声和笑声。
首长也有点纳闷,
“唉,小家伙,还别说,你这个比喻很生动啊。你的养猪经,我还是第一次听到。”接着又是一片掌声和闪光灯。
之后,大队人马簇拥着首长,经过菜窖门口。
副连长事先准备好的解说词被省略了。
首长就是抓住高粱峪不放,让他来介绍菜窖是怎么管理的。
粱峪就把他在家时母亲经常说的那几套喀说了出来。什么“白菜入窖先要晒,土豆萝卜用土盖,经常翻弄勤通风,先里后外不会坏!”等等,首长听的有滋有味。
来到炊事班腌菜的屋时,每个菜缸沿上,都贴上了标签,什么“多味辣白菜”,“五香雪里红”,“酸甜青椒段”,
还真是那么回事,粱峪回头和人群中的副连长相视一笑。
首长来到腌酸菜的大缸前。
他说:“小伙子,你能不能给大家普及一下腌酸菜的常识。短点,就用三句话概括。”
粱峪没有经过这么说话的训练,张嘴就说,
“把白菜洗干净,开水烫上半个钟头。放凉后在大缸里摆好压实。十盆水一勺盐,盐水没过白菜加上盖,放到阴凉处,半个月就可以吃了。”
首长说,“你这哪是三句话啊,这是一句话。”
首长的话,引得所有的人又都笑了起来,并对粱峪的回答报以掌声。
首长对粱峪的回答非常满意。
快到11点钟的时候,车队才离开一连向山下开去。
猪舍旁,仅剩下粱峪一人。
中午把猪喂饱后,粱峪倒头就睡了过去。
他实在支撑不住了。
快到黑天的时候,有人来敲门,是占排长。
占排长来喊他去参加连队晚点名。
粱峪没有扎腰带,带了帽子,就跑到集合好的队伍后边。
挨着上士王强站好了。
这时,值班的任班长组织报告,之后连长点名。
点到名字的都答一声“到!”
连长最后一个点到高粱峪,高粱峪本能地回答了一声,“到!”。
这一声“到”,粱峪把自己都震住了。
快一年了,这是一年也没有机会喊出的“到!”
他的脸在烧,眼里抑着泪水。
粱峪站在最后一排,光线较暗,没有人注意到他的情绪。
连长的又接着说,
“今天,我们连,要感谢一个人,这个人,已经离开我们一年了。”
“这一年当中,他为我们做了很多事情,很多事情我不说大家也知道。”
“而这一年中,我也始终在自责,因为这个人,工作一直很好,只是因为一次事故,而被我调整岗位了。”
“因为那时也是一时之气,还动手打过他,让他受了不少委屈。而这些委屈,我当连长的,有责任的。在这里,我向这位战士真诚地倒个歉,说声对不起!”
这时队伍中,没有掌声,在灯光的照耀下,有很多新兵,还有一部分老兵眼里都闪着泪花。
那一刻,风也变得温柔无声。
这时连长接着说,
“就是这种情况下,这个兵,他用一个人的力量,为我们连队加了分,给我大家送来了一份厚礼。我们连,就是因为这位同志,被师里推荐为后勤建设标兵连。”
“现在,让我们用掌声欢迎他来到台前,有请,高粱峪。”
大家一片掌声。
可是掌声过后,却不见人到前面来,
占一兵排长急忙来到队伍后来找。
不见高粱峪,明明是站在后面了。
这时连长说,五班长,二班长,六班长,还有副连长,分头去找!
可猪舍,菜窖,还有粱峪经常去的那块地儿,大家都找过了,也都喊过了,还是没有。
连长说,“还是我去找吧,大家解散!”
连长回到宿舍先换了一套衣服,他告诉通信员,
“让炊事班煮四五盘饺子,再准备一瓶好酒。半小时后,我们去,不要告诉别人。”
连长交待完后,就顺着小溪来到三连和一连交界处的小桥下。
小溪在静静地流淌,哗哗啦啦,
小溪边,静静地坐在一个人。
连长来到这个人的身后,也不吱声,也不说话。
坐着的这个人,已经察觉。
他回过头来,可他回过头来的那一瞬间,一双粗大的胳膊就把他拥在怀里。
粱峪,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再也控止不住自己的感情,放声地大哭起来。
站在上沿上的通信员,也哭了。
。。。。。。
当晚,粱峪和连长都喝了不少酒,也说了不少话,有时是边喝边说话,有时是边哭边说话。
就在这个时候,任班长和老兵段显刚掀开门帘,来到了连长他们面前。
粱峪显然喝多了,满脸通红。
可连长有量,并没糊涂。他问,“有什么事吗,任班长,是不是也坐下来来一瓶儿!”
还没等任班长回答,身后的段显刚往前站了站说:“连长,实在对不起,我专门给高粱峪来道歉的。”
“给高粱峪道歉,道什么歉?”
这位段显刚是任班长的老乡,也是连长的老乡。
他中等个,脑袋不大,圆方脸,平时在老兵里有说有笑,但在新兵面前总是一本正经的,很要面子。
连长纳闷,又问了一句,
“道歉,道什么歉,都是战友,都是阶级兄弟。”
“来,你和任班长一起来,喝点!”
粱峪有点头晕,没有听清他们在说什么。
就听老兵段显刚说,
“粱峪,唉,粱峪!我是专门来给你道歉来的!”
他连喊了两次粱峪名字。粱峪红着血丝,抬起头,勉强地想听老兵往下讲。
这时,老兵转过脸对着连长说,
“连长,我对不住这位小兄弟,年初打靶,在靶场上,是我在保障他的时候,在枪上动了手脚,有意把他的枪单发扳到了连发上的。是我给连队和他造成了损失,连长是我错了,你就批评我吧!”
连长听后,呼的站了起来,前后晃了几下,又站稳,直盯着段显刚。
粱峪也听明白了这位老兵说的事了。
粱峪张着嘴,说不成一句话,眼里满是泪水。
段显刚接着说,“连长,这事都快一年了,这一年中,我一看见他,我就后悔。眼下我就要复员了,我不想带着愧疚回家!”
“连长,我该说的话都说了,你咋处理我都行,我都认!”
然后又拉起瘫软在地已经泪奔的高粱峪,
“小兄弟,都愿班长,都愿我,你原谅哥吧,你如果不解气,你打我一顿都中!”
这时在身后的任班长上前拉开说,
“显刚,你放开他!听我说!”
任班长,转过脸,对连长,
“连长,是这么回事,显刚他要面子,老兵在新兵面前一直就这样。”
“在粱峪当文书的时候,他俩就有一点小摩擦。咱连队有个规定,只有每周五才能开库房取自己的东西。说有一天大概是星期二,显刚有急事,想让粱峪提前开库房。可粱峪当时刚来,就是认死理,怎么商量都不开,显刚面子被卷后,就暗下决心想收拾文书一下!”
“那天,他回来之后,一说这件事,那些有同样经历的老兵们都炸锅了,说这还了得,一个新蛋子,不给老兵面子那哪行,必须找机会让他知道是咋回事!”
看连长还在听,任班长接着说,
“其实这件事,也怨我,没有及时劝解好。以为只是玩笑。可谁又想到,在打靶那天,真出了事!这方面,我有责任,连长你要处分就处分我吧,我不配当这个班长!”
说完,任班长,过来抱住高粱峪,
“啥也不说了,粱峪,是我当班长的对不起你!我错了!”
这时的连长,也是满眼泪水。
他怔了怔,把酒瓶高高举起,狠狠地摔在了地上!
只听“啪”的一声,酒气迸发,飞沫四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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