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粱峪被刘海涛打的那天,他是最后一个离开嘉林江大坝的。
离开时,脸上的血渍已经风干,但嘴唇上感觉还是木木的厚厚的。
他不想马上回家,回家太早,母亲会发现。
途经一座拱桥,桥下水面很宽。
河水被正午太阳烤得温温的感觉。
高粱峪把衣服挂在自行车把上,一个猛子扎进水里,像死尸一样,直挺挺地沉了下去,
再也没打算浮上来,
他只想在水里就这么呆着,就这么一动不动地呆着。
哗哗啦啦的河水,泛着轻轻的水流,冲刷着高粱峪的脸,冲洗着他的嘴唇。
眼前的水草,软软的晃动着梢儿,左一下右一下,摆过来又摆过去。
水草里的蝌蚪、游虫和小颗粒的浮着物,缓缓地升起来,又忽的游走。
他,就是我们的主人公高粱峪。
此时,一个可怜的高粱峪。
他从来没有受到过今天这样的侮辱。
他们老高家的人也没有谁受到过这样的欺负。
他应该是头一个。
他们老高家,那可是当地有名的大户人家。
据说从高老太爷拖家带口来到东北那会儿,人家就在这“拉拉屯”开起荒种了田,搭铁匠铺,开粉坊,又办起诊所。老高家日子和生意越来越好,在十里八村的影响越来越大的时候,他们的门前自然而然地形成了初一一小集,十五一大集的局面,那是人来人往好不热闹。
据说高老太爷一米八零不到,穿对襟棉袄,八字胡须,头戴貂茸帽,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在当地是出了名的,就连当地的胡子就得敬他三分。如今老高家子子孙孙不下百十来户人,敬都来不及呢,谁还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话说起来,得从这年高粱峪出民工的事说起。
话说1990年的这年夏天,又是一个没人理采没人安慰的季节,高粱峪再次落榜,死心踏地当起了农民。
这天,他和刘建光天还没亮就尾随着一大群民工,长途奔袭,来到目的地,代替父亲大哥他们出民工。
此时已过正午,他们摆好自行车,卸下铁锨和土篮子,一个跟着一个上了一个高坡。
哇噻!
脚下所谓的高坡,竟是一条挡水的堤坝,
坝内的水面,距离高粱峪脚下不足一米。
放眼江水,一片汪洋,浑浊起伏,缓缓地像东流动。
左右都已经挤满了人,
由近到远,老老少少黑压压一片。
望着这堤坝上站满的人,高粱峪觉得这次有可能又是一次全县范围的大行动,
因为他小的时候见过这种人山人海的场面。
那时他还不满四岁,他们高家店身后在平地建起一条引水壕,
建成后的大壕实在太高了,成年人仰着头才能看到壕顶,半哒小子得费劲巴力才能爬得上去,那弯弯曲曲延绵远方数百余里。
兴建大壕的时候,工地上也是像今天这样数不清的人,蚂蚁一般来来往往,上上下下,一望无边。
那时候上边有要求,引水壕沿途各屯各户都要主动接收远道的民工住宿。
高粱峪家当时就住进了20多个劳力,这些劳力每天早出晚归,灰头土脸,满身疲惫,其中有个瘦子,20多岁,头发很乱,听说没娶过媳妇。
有天早上,他吐了一地的血,工友们把他搀回了老家。
据讲,像他这样为建大壕累吐了血丢了性命的不只他一个。
可是大壕建成后,不知咋搞地没引过来一滴水,庞大的引水工程蜿蜒至此像僵死的一条大虫。
看眼下这场面,确实和当年记忆中的情景差不了多少。
还没有等大家松口气。
“滴滴”,“滴滴”,一辆绿皮吉普车从坝外的土路上远远驶来。
坝底拥挤的民工让开一条路。
小车在高粱峪他们眼皮底下停了下来。
车门打开,司机转过车身打开门儿,用手挡着上沿,迎下来一位矮个子戴墨镜的中年人。
这时,不知从哪里窜来一个人来,这个人个子虽高,但腰却弯得厉害。
他跑步上前笑盈盈地握住矮个子人的手上下摇动。
高粱峪一眼就认出来了,那个高个子的人是大队的书记刘海涛。
据老人们讲,水蛇腰的男人都是不好逗的,实际情况也真是如此,
这个刘海涛和粱峪的大哥高大川是死对头。
他心眼子不正,上学的时候他和大哥在一个班,大哥看不惯他的作派,俩人经常吵嘴打架,有时打架常咕噜到顺水沟里。
可每次动手,刘海涛都没有得到过便宜,经常灰头土脸,或者鼻青脸肿地逃走。
眼前,这位带墨镜的显然是领导,
他的眼皮都没有抬,只是把脸侧向一旁,
刘海涛赶忙贴近他的脸,听着这个矮个子一番交待,
这时粱峪身后有人在嘀咕,
“那个戴眼镜的是咱乡长,刘海涛他干爹。他就是靠他爬上来的,你看他那个样儿,呸!”
吉普车没再停留,说话间已经冲开人群向前奔去。
接下来,刘海涛吆喝着各屯领头的,把人员全部集中到坝底。
他站在堤坝的半腰上,双手一掐,居高临下。
“我说,老少爷们儿们,大家给我听好了,看见没,现在都过中午啦。刚才大家都看到了,上面的水很大,汛情还很挺危急!我们的任务很急、很重。下午1点半电视台来报道我们这儿的防汛情况,下午两点半咱上边的领导还要来视察。怎么办呢?大家中午就别吃饭啦,一气把活干完,回家一块儿吃,怎么样?”
下面没有表态,就算默许。
刘海涛又接着说,
“今天的任务,我昨天已经和你们各屯主任交代好了,就是从那边的小树林边上取土,把堤坝加高90公分就就完活儿。”
他边说着边用手指指高粱峪身后那片杨树林,
“大家伙儿,听明白没有?来个音啊!”
话音刚落,高粱峪身后有人开了腔,这声音粱峪一听就知道是谁,
“唉,我问一下让书记,我看大坝上有那么多蒿草,要不要先铲一下再加土啊?”
这个人,就是刘建光,他属于没屁意隔了嗓子那种,粱峪非常了解他。
他俩可是光腚娃娃,而且从小学到高中一直是同班同学。
尽管这小子身上有不少毛病,但从小一起长大的,粱峪一直把他当成好朋友,而且是唯一的朋友,
可建光的朋友可不止粱峪他一个,
他天生长得就帅,浓眉大眼,头脑机灵,反应又快。
他常理个平头,朋友又多,都称“江湖刘大哥”。
上高中那会儿,如果有哪个同学让外班给欺负了,他会第一个出头找他们算账,如果受欺负的是漂亮女生,他的劲头儿就更足了,有一次竟来个“一挑仨”。
所以因为打架的事,学校没少找他谈话。
可是就他这一出儿,班主任还特得意他,高中三年他竟连任班长。
今年和粱峪同时落榜的他,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因为他有退路,他家部队有人,他准备当兵去,一条阳光大道正在等待着他。
有一天放马的时候,他还专门劝粱峪也去当兵,粱峪直晃脑袋,
“我可没你那个胆儿!”。
可现在,大队书记不认识刘建光,也没理他那个茬儿,一点面子都不给,
“你费什么话,那还用你说呀!”
“就你出过民工啊?你咋那么多事儿呢?叫你干啥就干啥,少啰嗦,知道不?”
这位大队书记上任一年多处处想立威,
不过也可以理解,在农村当个头头脑脑儿,还真就得横一点,有点甩头,不然你来文绉绉地没人听你地。
可人家建光提的意见,也不是说一点用没有。
刚到坝上的时候粱峪也看到了,上面全是草,有的蒿草高的不得了。
从坝基上可以看得出这条防水堤坝已经有好多年没有加固了,潜在危险就在眼前。
如果加高一米厚,必须先铲草皮再加土,建光提的建议没有错。
建光被人家书记撅回来后,憋红了脸。
于是大队书记一声令下,全大队上千号人立马行动起来。
由于粱峪和建光他俩都是学生,在分段的时候,屯主任就照顾性地把两个人挨在一起。
高粱峪一个人要干爷爷、父亲、大哥,还有两个叔叔五个人的量,挑起挑子不敢歇脚,肩膀头子磨破都不知道。
建光就干他父亲一个人的量,悠哉悠哉不急不忙,活像个公子哥的样儿。
高粱峪是没法和他相比,上上下下不知跑了多少回,两眼直冒银花,谁也管不了准了,
关键时刻就得靠自己。
眼看就要干完了,腰还没有直一下,
“滴滴”,“滴滴”,四辆吉普车形成一行车队一路烟尘来到了高粱峪他们眼前。
一群着白短袖人,簇拥着一个比乡长高出一头,且很胖的人来到坝上。后面还跟着先前已经来过这里照相摄像的记者们。
后面有人说,“那是高的胖的那个是赵县长。”
赵县长下车后由矮个子乡长在前面引路,被记者们簇拥着来到坝上。
有人在旁边欠着身子给县长扇着扇子。
满脸慈祥的县长望着长长的江堤微微地点着头儿,
他回头对刘海涛说,“辛苦了,你们的任务完成得不赖!”
早就在那等待指示的刘海涛身往前探,头却往后仰,
“谢谢领导鼓励,领导辛苦,这是我们应该做的!”
县长说着,就顺着脚下向坝里的一侧用力地踩了踩,他想试一试脚下新土压实的程度。
在旁的一行人等像小学生一样,双手交叉贴于小腹靠前跟进,等待着领导新的指示。
这时候,就听后面有人急急地在喊,
“唉、唉、唉,赵县长,快撤回来,赵县长你快撤回来。”
说话间,大家都已注意到了,县长脚下的那块土,眼看着整块地正在慢慢地向下滑,而且滑的速度竟越来越快。
说话的当口好好像已经来不及了,
县长那高大的身躯,明显已经刹不住了,粗粗的脖子僵僵地向后仰着,身体直挺挺地向下滑去,与一大片新土一起向下,
脚下的整块土层把这个高个子的县长一下子卸向了江里。
跟着一起滑下去的,还有那位秘书模样的人。
这时江水的流速,好像比先前快得好多。
县长刚落水中就被浑浊的江水裹着向东滚去。
被冲走的县长看样子懂些水性,有时能够露出头来,有时又没了下去,头露出来的时候,拼命地能喊出声来,水淹到鼻子沉下去的时候,说什么也听不清,直扑腾着形成个小旋涡。
也就在这个时候,醒过神儿来的民工开始反应起来。
喊着,叫着,吆喝着。
顺着水流向前跑的那几个人,手里都拎着家伙式,边跑着边向前递着铁锹杆。
跑在最前面的那个,没想到竟是刘建光,他跑的比谁都急,但手和脚却比谁很稳,他把铁锹杆,第一个向前伸去。
下面的两个人都在急着伸手向上够,有时抓着了又滑开了,有时滑开又抓着了,他们张着嘴仰着脖在流水中扑腾。
好在县长反映快一些,最先抓住了建光递过来的锹杆,之后被大家伙儿合力托着,把他粗壮的身躯拽上了岸。
坝上的人见县长大人得救了,全都松了一口气。
一脸铁青满身流水的县长上岸后,先拍了拍第一个救他上岸的人。
紧接着像落汤鸡一样的秘书也被大家七手八脚拽上岸来。
真是一场虚惊。
这个时候,电视记者应该跟在身后,不知道他们录没录上这惊险的一幕。
县长知道自己现在是什么形象了,头都没抬,抖露一下身上的泥和水,转身和秘书钻进小车,一溜烟儿消失了。
矮个子乡长,一脸铁青拨拉开人群,扯着比他高半头的刘海涛衣领,上去就一个耳光,之后也钻进小车一溜烟儿的消失了!
只是五六分钟的时间,大家像看一场电影似的,简直是太惊奇了。
被打得晕头转向的刘海涛,此时已经窜到了县长刚滑下去的那个地段儿,先左看看后右看看,回身吼了起来,
“这是谁的段,他的,到底是谁干的段儿,谁干的事,给我站出来!”
下边儿没有人敢搭腔儿。
这时候高家店的屯主任被叫到刘海涛眼前。
屯主任是高粱峪本家的叔叔,年纪很大,但老实听话,从不惹事。
被刘海涛这么一问,支支吾吾上前,
“这是我们老高家三叔的段儿。”
高粱峪父亲在高家亲疏哥们中排行老三。
屯主任分明被吓坏了,他哪知道,一慌神儿把建光的段儿说成是粱峪家的了。
“高老三家,谁来啦?快给我滚上来!”刘海涛的声音特别刺耳。
高粱峪知道自己该搭话儿了。
不过他也大体上知道是怎么回事了。
滑下去的那段,一定是地面上的蒿草没除净,上面加上土,整块儿迁移了。
可高粱峪明知道自已干的那块儿,不会有问题。在加土前,他明明把杂草都铲了,铲成一大捆,全部扔到江里,顺着江水漂走了。
高粱峪确信自己那块儿肯定没有问题才搭话的。
“老高家,高粱峪来了!”
可等高粱峪来到坝上之后,看到下滑的地方,他傻了眼。
那下滑的地方,正是高粱峪和建光交接处那段,建光那段儿显然露出了横躺竖卧的蒿草,自己那块露着新土。
高粱峪有话难言,脸都吓白了。
他回头在人群中反复搜寻建光,希望他能站出来说句公道话。
可他早已没有了踪影。
刘海涛看高粱峪上来,分明也认出高粱峪是谁了。
因为高粱峪和大哥长得太像了,简直是一个人,只是没有他大哥那么壮实,粱峪偏瘦。
看高粱峪来到他眼前,还没等高粱峪开口,刘海涛冷不防,抢先一步,照高他胸口就来了一脚。
因为他个子高腿又长,被他这么一踹,一点没有防备的高粱峪,整体身体弓着向后倒去,后脑壳先着地,着地的手被划出了口子。
几个高家店屯的民工见状边喊着边跑过来扶高粱峪。
可怜的高粱峪他从小到大没有和别人打过仗,没有和谁直接交过手啊!
可老高家的人怎么能吃这个亏呢,就算不是老高家的人,也不应该受这个屈儿。
高粱峪强撑着爬起来,冷不丁地抓过一人手里的家伙,咧咧跄跄,轮起来冲向刘海涛。
没想到,刘海涛早有防备,又掀起了一脚,踢飞高粱峪有手中的铁锹,紧接着上来一拳,粱峪两眼一黑身体一软,脸先着了地,一侧抢到了泥土里,鼻孔流出了热呼呼的东西。
看刘海涛仍不依不饶,大家纷纷上前,拦住了他,护起了满脸血呼淋啦的高粱峪。
高粱峪扒在地上,拧过头来张开嘴,从夹着沙子和血的牙缝里,挤出一句粗话,然后说,“你等着,姓刘的,等我当兵回来收拾你!”
说完再也不想动了。
一切好像都这么突然,就像县长落水一样那么突然。
高粱峪被打倒了,他被打的满脸是血。
但爬在地上,头脑醒过来。
他就不明白了?
怎么会出现那么大片滑坡呢?
在这之前,高粱峪们忙得正欢的时候,坝上确实来过一些电台报社记者,他们非要留下防汛生动场面。
在刘海涛的指挥下,上百来号人积极配合。在记者镜头面前大家像战士冲锋一样,上上下下反复跑了好多遍。
要怨得先怨那个女记者,明显是新手,词儿不熟,总打奔儿。
她反复几遍,粱峪他们就得配合几遍,挑担运土,上上下下,下下又上上。
建光也在其中啊,是他只顾着配合拍摄了,还是被人噎了堵气报复?
不过在好朋友好哥们挨打的时候,你这个号称“刘老大”的,应该站出来认账才对,怎么当起缩头乌龟。
救县长时的那个劲儿去哪了。
唉,算了不想了。
当兵是要当的,老家这块粱峪是呆够了。
考大学是没有希望了,
他又不甘心这辈子在家种地,
更不想再受家族和屯里人的冷嘲热讽。
当兵是唯一的出路。
之前建光和他商量当兵想法的时候,其实他已经在心里开始动摇。
要没有这次刘海涛的一脚和一个大耳瓜子,他还真的下不了这个决心。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