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日早间,韩通刚演练了一遍刀法。李国绍就听院门处传来“啪啪”几声喝彩,并伴随一个中气十足的叫好声:“韩兄弟好本事。”
就见一男子从院前台阶上走来,四十来岁,面容清癯,走起路来虎虎生风,矫健有力。
不及走近,其余几兄弟就一阵欢呼,跑到这人跟前,七嘴八舌的问起好来。李国绍知道:“这一定就是许心素了。”
但他却颇为尴尬,毕竟他内心里是个成年人,即使平时伪装得再好,也不能像另几兄弟一样变现得如此热络而真挚。但在其他人看来,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处处表现得成熟深沉,就显得有些怪异。
这些日子他能感受到韩通看他的神色明显有些异样,几个兄弟对他也有些因畏惧而表现的生疏。对于某些人情世故的细腻之处,孩子往往比成年人更加敏感。其余兄弟怎么想不知道,但他不止一次无意间听到李国绍在嘀咕:“二哥一点不像从前了”。
对此他无可奈何,所幸他们是兄弟又都还是孩子心性,脑洞清奇如李国绪,也没有把夺舍这种诡异可怕的事情怀疑到他身上。一些疑虑最后也都在心里归结为生病这件事上。但别人可就不好说了,他暗暗想此后应该注意一些言行举止。
韩通眼神朝李国绍微微示意,大步走过去朝许心素抱拳道:“见过许海主”。
许心素一摆手,故作不乐道:“嗨,韩兄弟见外了,你我兄弟相称即可,切莫这么生分”。
李国绍跟在韩通身后,也学着抱拳道;“见过许叔父,兄弟们无礼,望叔父莫怪。”
“好小子,可是长进了。”许心素哈哈一笑,伸手重重拍了拍李国绍,又喟然道:“但我与汝父多年兄弟,跟我就不必见外啦。想我往年去平户时,每到临别,你可都要追着来月港见识呢,只是如今到了,却要让你兄弟蜗居于此偏僻之地,说来真是惭愧。”
听许心素提起死去的父亲,又想起这几个月来,只能被迫躲在这个小院子里,忍受着烦闷憋屈,与平户富家公子的快活日子相比犹如天渊之别,几兄弟不禁一阵沉默,再也没有刚才的欢闹。就连闹得最欢实的李国绪,脸上也一时挂满哀伤。
李国绍一看不对劲,这群小子这情绪化也表现得太明显了。他们现在说难听一点就是丧家之犬,托了许心素的庇护,现在衣食无忧。若还对僻处荒岛觉得委屈,未免让人觉得不知好歹,得寸进尺。当下赶紧抱拳道:“叔父说得哪里话,得叔父庇护之恩,使免受冻馁之苦,我兄弟已没齿难忘,怎敢奢求其他让叔父为难”。
许心素自见李国绍以来颇感惊奇连连,想一小小年纪又久处温室的孩子,如今待人接物有理有据,成熟稳重。不禁神情恍惚,只顾感叹:“国绍长进啊,吾兄后继有人。”
沉默半响的韩通,此时也开口招呼许心素往客厅去,众兄弟尾随于后。转过拐角李国绍才发现客厅还站着一人,此人腰悬长刀,仪表不俗。经介绍才知是许心素的侄子,叫许远。当下互相见礼后,许心素和韩通作为师长坐于主位,其余人分坐两侧。
前院林伯的儿媳送来茶水,众人相坐闲聊。许心素言语温文尔雅,让人如沐春风,不知道的人完全想不到这人早年须也是个杀人如麻的海盗头子,手上结果的性命不知多少。众兄弟也是孩子心性,没几句话就把刚才的哀愁忘到九霄外,直被许心素逗得欢呼雀跃不已。
半晌许心素问起李国绍生病的事,还不及李国绍回话,李国绪几个大嘴巴就连珠炮般全抖了出来。当说到失忆一事,许心素大感惊讶,连叹侥幸。许心素又才端起茶水浅酌,眼尖的李国绍却陡然发现他手腕上一片青紫。往旁一扫,却见韩通也正不解的盯着。许心素却只做不觉。
两人对视一眼,韩通才问道:“海主手上这伤是?”
许心素闻言满脸惭色,直谈晦气:“却是前些日子与红毛夷有些生意上的误解,吃了牢饭。”
李国绍几人大感惊讶,在月港一带许心素可说是个只手半边天的人物,荷兰人却连港口都不得进入,有什么能耐让他坐牢?众人好奇询问之下,许心素才一脸不耐的细说起来。
此事说来却又话长,大略得从荷兰人16年劫掠事说起。荷兰人久寻不到与中国直接通商的机会,便想通过暴力相逼。于是派舰队占了澎湖并在漳州一带大肆劫掠。
李国绍听到这里只觉大为惊异,只觉有了鸦片战争的既视感。所幸大明不是大清,荷兰也不是日不落。
此时大明朝廷早已病入膏肓,尤以军制最为败坏,竟完全不能抵抗。所幸荷兰人万里远来,船少人稀,并未像倭寇一样形成大患。但澎湖为朝廷经制之地,谁也担不起失地之罪。福建官僚急迫之下只得胡乱应允荷兰人提出自由通商的条件,以求先让其退出澎湖。哪想荷兰人不见兔子不撒鹰,非得见到协议文书才肯罢手。
漳泉一带巡抚官僚急切寻不到好办法,只好使出欺上不瞒下得手段。一方面瞒报中枢并找寻中人为使展开谈判,一方面暗许商人到澎湖与荷兰人贸易,只求其不侵扰沿海。甚至有张嘉策等卫所军头还满心欢喜和荷兰人做起了生意。同时又出了火烧夷船,诱斩船长等既悲壮又悲哀的事。
直到福建巡抚商周祚一纸参到中枢,这个暗地里的默契才被打破。要知道大明朝廷对嘉靖年间的倭乱是有巨大阴影的,中枢顿时大怒,霎时间一批官员人头落地。新巡抚南居益雄心勃勃,派余咨皋,王梦熊,谢隆仪三将帅大兵三路直趋澎湖进剿。
然无奈的是,大军屯驻澎湖数月,竟对荷兰人草草修筑的棱堡无可奈何。李国绍直感叹,看来大明朝廷也已经烂到骨子里了。
最后不得已请来久住平户的李旦作为中人斡旋,才使得荷兰人拆除堡垒,并允许其撤到大员港修馆常驻,因为此时台湾还不算大明的领土,所以朝廷也不追究失土之责。
讲到此处,李国绍只见众兄弟满面红光,颇为激动。这毕竟体现了李旦的强大能量。但李国绍心里却直感悲哀,偌大国家,亿万臣民,却为跳梁小丑肆意要挟,最后更靠一个海盗头子勉强裱糊住面子。这鸦片战争的既视感真是越来越强烈了。
事情到此却没有完结。荷兰人仍然没有获得到中国海港交易的权利,由于海贸的巨大利润,沿海很多走私商充当了中间商的角色,由于生丝贸易巨大的现金量,都采取先收取定金,再送货到台湾的方式。许心素收取了荷兰人200担生丝的定金,但由于风暴未能及时送货。导致荷兰人派两艘船到漳州湾询问缘由,本来只是一件小事。
但当地官员早成了惊弓之鸟,生怕又出什么幺蛾子,见是由于许心素的原因,于是将许心素锁拿到福州关押。并借此勒索钱财。许心素出了一大笔钱才得以消灾。
听了事情经过,众人大骂朝廷狗官,李国纲这个闷葫芦都愤愤道:“狗官真是可恶”,李国绪更是张着公鸭嗓子大呼:“应该杀了那狗官,荷兰人也不能放过。”
年纪小些的李国约跃跃欲试:“对对对,狗官拖龙骨,荷兰人鹰刑”,李国绰对这刑罚实在心有余悸,连连摆手:“还是直接砍脑袋吧”。
许心素见这群孩子满身匪气,不禁哈哈大笑,只是说:“民不与官斗,钱财身外之物”。李国绍心里却大不以为然,他毕竟是个现代人,又兼是个烈性子。只觉若是自己,绝不能就这么算了。
许心素的侄子许远半晌不说话,这时却沉声道:“巡抚对伯父百般刁难,只是询问李海主眷属的下落,想来定是听闻李海主兵败,想要谋夺”。
话没说完,就被许心素严厉喝止,只见他刚才和颜悦色让人如沐春风,只一瞬就怒容满面,直欲将许远轰出门去。但许远的言下之意都已清楚明白,这是因为李氏兄弟的事造了连累。当下几兄弟各个目眦欲裂,愤愤然鼓噪着要去杀那狗巡抚。韩通脸上也阴晴不定,一双眼睛红得吓人。
李国绍却不由在寻思,这话有几分可信。到底是许远无意说出,还是出于许心素的授意。如果是后者,那么许心素的一切行为,都变得可疑起来。这么一想不由冷汗连连。许心素于他完全是陌生人,对这个人谈不上了解,也就没有如其他兄弟一样的亲切和信任。
又想到,倘若许心素有什么图谋,这一屋子半大孩子真是没有丝毫还手之力。当下暗自握紧拳头,生怕许心素下一句暗示要他们交出李旦的家产以保平安之类的话。至于说这是不是由于穿越者处于陌生环境而缺乏安全感,他是不会承认的。
当下越想越紧张,只得起身朝许心素重重抱拳,深深一鞠:“想不到一方父母竟也这样卑鄙无耻,打起了孤儿寡母的主意。我兄弟连累叔父,真是万死莫属。要说家产,父亲去世时我等都还是孩子,父亲都托付给了兄长,大员时事发突然,兄长如今也生死不知。就是有金山银山,也不是我兄弟几人知道的。为恐连累叔父,还请叔父让我等离去,庇护大恩,容后再报。”
此言一出,满场寂然。众兄弟目瞪口呆,韩通面色一变继而恢复古井无波,许心素先是愕然又满脸涨红,怒指许远大喝:“你给我出去。”继而双手托起李国绍,痛心疾首道:“国绍这是说的哪里话,我与汝父二十年兄弟,之前大员来不及助国助一臂之力,已让我痛悔不已。如再不能护你兄弟平安,百年之后叫我如何再见兄长于九泉。”说罢拂袖转身,哀戚万分。
许心素虽满面真挚。李国绍心里却仍然游移不定,转眼看一群兄弟也满脸迷茫不知发生了何事,心下又是一硬,因为这大大小小的实在是经不起任何风险。
见气氛沉凝,韩通缓缓道:“国绍说的什么胡话,许海主风里浪里几十年,在月港威名赫赫,岂会护不住你几个孩子,坐下。”
此时许心素也平复下来,韩通又招呼坐下,气氛稍缓。接下来几人都感无话可说,气氛愈加尴尬。直到许心素离去,其他兄弟都仍然一头雾水。只是一件事又让李国绍警惕大起。
许心素本已离去,又让人回来告诉李国绍,几日后随他一起去大员充当与荷兰人交流的通译。李国绍本想推脱失忆,但又想到李国纲和李国纶也一样在平户学会说荷兰语。若真有意,他不去也会是另两人去。最后只能答应。
当晚,其他兄弟都心事重重,闷闷不乐。只想着李国绍怕是疯了,成熟一点的还想搞不好怕是要流离失所了。只是李国绍和韩通却在屋子里合计到半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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