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跟林智渊的约定，许问真提前来到春明市府大院外，准备跟林智渊一同拜访靳副市长。这种感觉既新鲜，又有点儿紧张。他还没有拜访过这种级别的客户，以往拜访过的最高级别一位是省级银行的行长，还有一位是中石油西南分公司的副总经理。
那位行长的办公室很阔气，令人印象深刻的是厚厚的地毯没过了脚背，走在上面感觉腿发软。当时心想这个办法很妙，下属进门就腿发软恨不得下跪，可以在心理上对他们取得先声夺人的优势。
副总经理的办公室却简陋得像一个野生单位：二楼中间一个普普通通的房间，粗糙的房门油漆已经起皮了，像鱼鳞似的整齐排列在表面，像极了石油工人风吹日晒的面皮；脚底下居然是已经不多见的水磨石地板；木制的老式办公家具完美地诠释了“奢华”的反义词。
石油工人不愧是工人阶级的代名词；银行家嘛，当然是资本家的代名词。不过现在石油公司也搬了新大楼，办公环境不知道是进化了还是腐化了。
一辆黑色的奥迪停在了离他不远处，林智渊从车里走了下来，车又缓缓开走了，许问真看司机有点像刘利东。
他走上前跟林智渊打了招呼，林智渊冲他笑了笑，也没说话，就大步向门卫走去，许问真赶紧跟了上去，没有林智渊的带领，他是进不了大门的。
这是一个庄重而又朴素的大院，庄重不仅因为门口森严的警卫，还有院里几栋楼层不高却严肃大气的办公楼，一看就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苏式作品；院里的绿化占了很大的面积，都经过精心的设计和维护，显得井然有序。朴素是因为里面看不到太多现代化的元素，姹紫嫣红的院落簇拥着几栋灰黑色的小楼，让人一进来立即就收敛了轻浮不恭，变得严肃敬畏起来。
许问真跟林智渊并排走向中间的一栋小楼，许问真边走边问：“咱们市府有好几处这样的办公区吧？”
“那当然，这么大个机构，一个办公区怎么装得下。”林智渊大概也看出了他的紧张，微笑着问他：“许总也有紧张的时候？”
许问真把手上的公文包换到另一只手，因为穿正装，他就没有背双肩包。然后说：“我拜访客户都会紧张，这样可以让自己保持专注，脑子就能全功率输出。”
林智渊便笑了笑，不再说话，大步向前走去。许问真知道他的秉性，也不再说话，只是紧紧跟着他。
走进中间一栋小楼，又进行了专门的登记，他们被允许上到二楼。秘书见是林智渊，笑着向他点了点头，便进去报告，旋即退了出来，说：“靳副市长请你们进去。”说完在前面引导，并帮他们开了门就又退了出去。
林智渊一进门便轻轻打了个招呼：“靳副市长。“
靳副市长正在埋头写着什么，听见招呼立即抬起了头，从办公桌后面站起来，脸上露出轻松的笑容，往外面走出来，边走边说：“老林，再这么副市长、副市长的叫，信不信我把你拉黑。“说完示意他们在会客区的沙发上落座。
林智渊便也爽朗地笑起来，说：“那我叫你什么，叫老三？“说完便介绍许问真，说：“这是霍尔美达公司的许总，我在电话里跟你提起过的。”
许问真赶紧双手递过名片，恭敬地说：“幸会，靳副市长。“
靳副市长接过名片，没怎么看就放在茶几上。这时秘书端着两杯茶进来，在林智渊面前放了一杯并说：“林主任请用茶。“ 林智渊便向他点了点头。然后又在许问真面前放了一杯：”请用茶“。许问真便赶紧起身道谢。
秘书又把靳副市长的茶杯从办公桌上拿起来，接满水，放在副市长面前。
看着秘书出去了，靳副市长就对林智渊说：“这就对了嘛，老七。咱们整天西装革履一身皮糊着，表演各种角色，好不容易老同学见面还要装、还不能展示真性情，那人生还有什么意思，是吧，许总。“
许问真正在感概：靳副市长这么豁达开朗，听他们语气应该是大学同学，这趟差事应该容易办。不妨副市长突然问自己，便赶紧回答：“是的，庄重是术业表象，性情乃为人根本。只是我辈草民，可以在表象和性情之间自由切换；领导干部责任更大，担当更重，所以生活中表象更多，性情就偏少。“
靳副市长却没有他那么文邹邹的，直白地说：“装逼是责任，是义务。我们就活该装逼，是吗？”
许问真吓了一大跳，忙摆着双手辩解：“不是不是，小民不是这个意思。”
见他脸都吓白了，副市长和林智渊都哈哈大笑，林智渊就说：“许总你还不了解咱们靳副市长，他这么说，表示他认同你的话。”这等于暗示许问真：就这么发挥。
果然，副市长对他这几句话很感兴趣，却转向林智渊说：“高手在民间啊，老林。“又转向许问真说：”这两句话怎么说来着，你帮我写在你名片上。“说完递过许问真的名片。
许问真有点受宠若惊，就很认真地开始写，边写边想：这不算卖弄吧。很快写完，又递回给靳副市长，嘴里说道：“蒙您谬奖，都是些废话。“
副市长拿起名片看了看，对林智渊说：“这不是废话，这里面有学问哦，想当初在大学，你是小青年，我是文艺积极分子，那才是我们的真性情，现在还能记得多少呢？哎。“说完有点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许问真一下警觉起来，他的目的是想融洽气氛，拉近距离，可不是让对方惆怅的，于是赶紧岔开话题：“看不出来，副市长年轻的时候还是文艺积极分子。”
林智渊便笑着配合说：“咱们副市长在学校可是情歌王子，那一口悠扬婉转的歌声一出口，迷倒了多少小学妹啊！”
靳副市长一下来了兴致，补充道：“学姐也不少，不过那也赶不上你这个小青年啊！当年的小芳现在还联系吗？”
林智渊脸就有点微红：“说不上罗，毕业后就不联系了。”许问真就知道后面必定大有故事，但是不知道里面深浅，便不敢贸然接口。
说笑了一会儿，靳副市长便收了笑容，开始谈正题：“说说吧，你们那个计算的项目到底怎么回事，按理说，经信委批了也就结束了，我不应该过问这么具体的事，但既然你认为对咱们市的创新发展有利，那就说说你的理由。”
林智渊便清了清嗓子，开始陈述，这是他跟许问真在电话里商量好的计划，由他主谈，许问真机动补充。
林智渊从技术创新的角度、从管理型机构转型服务型机构的角度、从服务甚至扶持创新型企业的角度、从创新招商引资的角度，来龙去脉、洋洋洒洒、条理清晰、逻辑严密地讲了有半个多小时，尤其强调了对优化创新生态系统的意义。最后总结说：
“这其实是一个多赢的局面，现在的方案还是先秦数通主动提出来的，并不是我们强加给他们的，完全谈不上影响招商引资。从长远的角度，说先秦数通是最大的受益者也不为过。相当于他们的鸡跑到我们地盘上下了一个蛋，我们一起把蛋又孵化成了鸡，最后开了一个养鸡场，他们还能从养鸡场分利润。不像普通的招商引资，我圈一块地，他开一个厂，雇几个工人，交点税然后就自生自灭。坦率讲，如果先秦数通不愿意投资，我可以找到一大把愿意投资的公司。“
他停顿了一下，喝了一口茶，继续说：“不过这里面可能有些误会，有的人有意无意断章取义，夸大了对方的投入，选择性地闭口不谈收益，所以造成了这个误会。“言下之意有人把自己的好心抹黑成了驴肝肺。
许问真在心里竖起了大拇指，主任看来也全功率输出了，奔六的老头儿了，没把自己讲休克真不容易。
靳副市长听得非常专注，见林智渊讲完，端起杯子啜了一口茶，缓缓地说：“嗨，别以为我什么都懂，我分管科、教、文、卫，平时到哪里都装模做样询问、关心，然后做一大堆指示，哪有那么多指示啊！在你这个专家面前我也不装了，我就问你两个问题，第一：对我们全市的信息化创新究竟有没有帮助；第二，你能不能保证百分之一百没有私心。“
许问真见林智渊有点不知从哪说起，便在旁边插话说：“副市长真是睿智透彻，能说出这样的话，那真是笑傲局中而不陶醉于局中，能跳出局外审视自己，让灵魂跟上肉体。“说完顿了一下，让对方细细玩味一下自己的语言。
果然，副市长开怀一笑：“你在跟我们说禅吗？“然后示意他继续讲下去。
许问真便接着说：“哪里，是您的话启发了我。说到这个项目，其实我读过副市长您最近在全市信息工作会议上的讲话，其中一个观点我非常认同，那就是：‘问题就是我们工作的着力点，差距就是我们发展的空间和潜力。’林主任领导的这个项目正是完全按照这个指示来实践的，主任多次跟我讨论，我们跟先进城市最大的差距一是咱们自身信息化水平不高，二是我们服务企业的意识淡薄、手段不丰富。我们这个计算项目完成后，据我和林主任测算，我们跟东部城市的信息化差距能够缩短70-八0，在西部地区更是可以一举甩掉落后的帽子。”
经过他这一缓冲，林智渊的思路也下载完毕，补充道：“更重要的是，通过这个项目，可以极大提高同志们的创新意识，也能让大家找到创新的感觉。”
说完，他又停顿了一下，好像网速太慢被卡了一下，然后又徐徐说到：“至于说到有没有私利，您看我活这么大阔气过吗？”说完可怜巴巴地看着靳副市长，逗得大家都是一乐，他却又说道：“套用我们部门王振中的话：‘咱们在跟公司的合作中，比处女还干净。’”
靳副市长听完哈哈大笑：“别比喻了，我信了还不行吗？”然后又转向许问真：“你读过我的发言稿？”
许问真老老实实回答：“差不多能背下来，我们给客户做方案，研究客户需求是最基本的功夫。”
靳副市长大感好奇，就想考校一下，说：“能背一段吗？”
许问真便把刚才引用那句话的后面部分全背了下来，副市长听完哈哈大笑：“这些发言，除了要点和提纲是我定的，其余都是秘书写的，难为你还能背下来。你肯这样研究我们，看来林主任选择跟你合作不会错的，你一定要帮我们林主任多参谋参谋。”然后又客气地说：“许总，麻烦你先到外面会议室等一下，我跟老林还要聊点儿其他事情。“
许问真赶紧答应：“好的好的，我能到外面院子里走走吗，我在那里等主任。”
副市长又爽朗地一笑：“当然可以，欢迎到春明市府大院半日游。”
许问真便也陪着哈哈大笑，然后对林智渊点了点头，便走了出去。
这边靳副市长便问林智渊：“老林，他跟你们什么合作关系？”
“啊，这个项目呢，先秦数通做集成，但是硬件软件用许总他们公司的。”
“你跟他们公司没有什么瓜葛吧？”
林智渊愣了一下，随即笑了起来，说到：“两个月前，他们是个什么鬼我都不知道，这帮家伙完全是捡漏捡进来的。”说完便把abn怎么失约，他们才捡漏见了第一面；abn交流不成功他们又得到一次机会的种种情由，跟副市长汇报了一遍。
靳副市长也是不住的莞尔，但还是执着地问：“一定要用他们的东西吗？”
林智渊一听这话，马上加了小心，但是很坚定地说：“是的，我们也做了好几场交流，没有一家公司愿意俯下身子来好好研究我们的业务和需求，只有他们是诚心诚意要帮我们，说实话，这个许总做了好些个计算的项目，没有他参与，我不能保证项目不会跑偏。而且，我们只出硬件的钱，那是要招标的；软件的钱先秦数通出，他们有自己的采购标准。”林智渊也留了心眼，打了一个擦边球。
想了一下，他又说：“老靳，我敢拍着胸脯说没有私心，但是我不能说我没有感情，他是真的花了很多心思在这个项目里，而且坦率讲，我跟他挺投缘分的。”
听他说得发自肺腑，靳副市长也很有感触：“是啊，有的人在体制内呆久了，以为讲原则就是六亲不认，刀枪不入，那是不对的。铁面无私不是无动于衷，无动于衷那叫没有人味儿，那是对我们的曲意误解，甚至是污蔑。我们也是有血有肉的，就像刚才那家伙说的，叫什么来着？”他翻了翻名片“哦，性情乃为人根本嘛。”
他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说到：“现在有的干部，你把他管紧一点，他就跟你赌气，走另一个极端，要么无所作为、处处踩刹车，要么所有项目都给你来个最低价中标，自己不负一点责任，能不能解决问题他却不管。你向他问责，他就两手一摊：我程序合法呀，我无罪啊！其实在他们心里巴不得导致一个坏的结果，好让你把口子给他松开，他好为所欲为。这些人啊，他们跟腐败分子一样，其行可耻，其心可杀。“
林智渊也长叹了一口气：“是啊：苟利社稷生死与，岂因福祸趋避之，所以要求我们领导干部要有所担当，做事首先要想我们的目的是什么。初衷是什么，古人：善始慎终，我们党强调不忘初心都是这个意思。无所事事和最低价中标是对程序合法的恶意误解、是明哲保身、是一种敷衍，是懒政的另一种表现形式。“
靳副市长对老林的话很认同：我党的行政方式是开创性的：既赋予领导干部较大的权力以保证执行力的高效，又制定了完善的法律体系来约束他们的权力，在这样的体制下，对领导干部德才兼备的要求便非常高。
但是他也不想让林智渊误解了他的意思，便说到：“老林啊，程序合法当然也很重要。这个话题先不聊了，你难得找我一次，我也相信你的能力和原则性，考虑好了就放手去做吧，记住，到年底给我好好交一份成绩出来。”
说完，他突然又问：“老林，我们同岁吧？”
林智渊有点奇怪：“是啊，你比我大月份，你老三，我老七嘛。”
“快退罗，老伙计，该考虑考虑退休的事儿罗。”
这当然也是林智渊很关心的事情，正要讲话，却被对方阻止了：“今天不聊这个，改天吧，咱们再约上几个同学，一起聊聊，把市里这几个老家伙的退休待遇争取都解决了。”
林智渊眼睛有点湿润了。却听老靳又说：“你下午去趟经信委吧，把误会解释清楚。”
说完，大声对外面喊道：“王秘书，叫经信委梁主任现在过来一趟。”
林智渊感觉老靳今天有点颠三倒四，怎么突然想起给大家安排后事。难道被许问真那两句八股文给整迷糊啦？
许问真在院子里溜达了一会儿，便坐在树荫下玩手机游戏。正玩得起劲儿，听林智渊叫自己，赶紧走出来，问：“主任，你们聊完啦？”
林智渊等他走近，就迈开步子向大门走去，边走边说：“聊完了，我下午去趟经信委，你就忙自己的吧。”
许问真有点摸不着头脑。转念一想，去经信委，那应该是靳副市长的炮火支援，已经为他扫平了障碍，他去打扫战场吧。心情一下愉快起来，不管怎么样，事情应该有转机了，具体情况只能明天去他办公室想办法打听了。
走出大门，林智渊便站在路边等车，看样子应该是给司机打过电话了。许问真见他油盐不进的样子，心里想：这兄弟严肃得有点矫情了。
眼看黑色奥迪快速驶过来，林智渊突然回头说：“许总，方不方便晚上找个地方，咱们喝一杯。”
许问真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愣了一下赶紧说：“方便方便，我来安排。”
林智渊便笑了笑：“订好地方发短信给我。”说完，拉开车门坐了进去，许问真还想帮他关门，门却已经关上了。往里一瞧，司机果然是刘利东，好像还冲自己笑了一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