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塘自古繁华,参差十万人家。
西湖,灵隐寺。
三秋桂子,万籁俱寂。左岸依旧红灯绿火,寺庙烟火依稀漂渺,夜色朦胧。一条玲珑小巷,从寺庙前穿过。
在这样宁静的夜晚,一条疾如流星黑影,似魔像鬼快如风,接着,二条黑影尾随而至,隐隐约约那两人一高一矮,两人沿着两边的民宅,蛇行鹤伏,轻登巧纵,和前面那人相隔总在五十米见外,显然是在跟踪。
不一会,那黑影跑到一排屋子前,停下向四向看了看后,便用手推那门。那门吱的一声,黑影闪进了屋子。后面那二黑衣人这时躲在一个角落,年长的正准备近前,突然听见有马蹄哒哒的声音由远而近,这两人赶紧又躲了起来,直到这队蒙古蛮子绝尘而去。
两人马上从旮旯钻了出来,其中个头稍矮的四处张望一下,用唾液湿开窗纸,向室内一看:这屋子偌大如厅,红烛高挂,方才那个黑衣人正坐北朝南:焦炭的肤色,满脸横肉像山丘一样隆起。但见他一手抚琴,一手按酒葫芦兀自酌饮,饮了一大口,立马叫道:
“大哥,想当年,咱兄弟横扫千军,杭州城下,若不是那伯颜胆小怕事,叫洒家们不得扰民,若不是活脱脱走失了如屏三娘子,只怕此刻已春宵梦好了。”这和尚一双圆滚滚大眼兀自发红,眉宇之间充满邪意,他又拿起大碗边喝边说,声音更是一颤一颤。
“哈哈哈,福闻,天下美色不胜全收,那个如屏三娘子却又如何教你念念不忘?不过,你虽是佛门中人,但比你师兄可爱多了。可怜啦,你那师兄福裕顽固不化,不让杀人放火,不得酒肉穿肠,不可美色胜收,这人生的乐趣又有何在?”坐北向南那人,说话声音洪亮,霸气十足,此人为恶江南已久,乃吐蕃高僧八思巴帝师的弟子,如今的江南总教。
而这个被称为福闻的老和尚乃少林寺已故主持福裕的同门。
福裕禅师不是别人,他以其学识精邃,修持严谨,名闻远近。忽必烈未登基时他就曾潜至嵩山?少林寺。宋淳祐八年奉诏入主和林兴国寺,月余后,即应召入内廷,奏对称旨,辩答无碍,深得厚赏。不久,获授都僧省之职,“总领释教”。
福闻道:“此言正是,只是我师兄再也听不见您的教诲了。人生苦短,何必在意一时。想当年咱们毁了宋皇帝尸骨,天下瑰宝,全为我有,飞来峰上,我们仨人福龛常供,这又是何等的英豪。当然,这一切全仗大哥您的盘算。”言者无心,听者有意,门外二个黑衣人心下一懔,又向窗口靠了一步。
杨琏真迦盗掘陵墓这事,天下骇人听闻。它兴起于天衣寺号西山的福闻和尚那里,做成于演福寺号梦的允泽和尚手中。当年这三个人狼狈为奸,祸害中华。只不过,今日十分凑巧,冤家路窄,竟然都聚到一起了,唐钰恨得牙齿痒痒的,心道:“这些恶魔今日聚到一起,总得要想个办法,教训教训他们才是。”
但见那坐北向南那人又站了起来:“南宋六帝,都被俺镇压在十三丈镇本塔中了,这酒器分碗盖,碗和碗托三个部分,橙黄似金,那外表面确实镀了一层黄金。不过,眼下也只是个金镂酒器而已。”众人心想,这碗只怕不同寻常。
一见众人迟疑,杨琏真迦拍了拍碗,大声叫道:“这帝王的头颅, 和常人不一样?”众人一听,果然不是凡物,这镂金细雕的酒壶竟是由理宗头骨打磨而成,原来这杨琏真珈得到理宗的头骨后,便效仿西汉初年,匈奴打败大月氏时,把月氏王的头骨制成饮酒器具的做法,也让人在理宗头骨上镶银涂漆,制成酒器,一直带在身边,时时饮酒作乐。
能将帝王的头颅制成酒器的,古今天下只怕没有第二的了。众人一听,倒吸一口气了,没想到宋理宗死后却是得了这样的下场。但想到玩弄理宗的人是杨琏真迦,个个顿时又喝彩起来,叫道:“大人有不世之功,为让南蛮不得翻身,这真乃天下第一奇招,哼,那蛮子皇帝也太不自量力,偏偏这头颅长得这么大,分明是为大人长的。”
恭维之间,坐未座的黄衣和尚也站了起来,声音虽沙哑几分,却也一字一顿,“人非树木,岂能无情。兄弟我允泽当年受大哥提携,如今在这飞来峰留下拙容,今夜月色姣好,特觅得昔年梨园佳人前来助兴。”
说完,两手一拍,拍了两下。从屏风后面款款走出了个女子。
众人又是拍手称快。
但见这女子年岁不小,却保养极好。身材匀称,增一分太胖,减一分太瘦。着一身粉黛,款步而前,如弱柳扶风;疾足而行,更似朝霞满天。众人目不转睛盯住这女子,但觉思维缓慢,恨不得上前而去。那女子走到屋中间,弯了弯腰,打了个千,声低如晓露初降“奴卑芙蓉见过僧爷,各位爷台,今夜月色静好,不知各位爷想听哪一曲?”
黑衣人一看,这不正是添香最红的头牌么,当年度宗皇帝钦赐的“江上薇”么。都说度宗风流之至,今日见了这女子,个个不觉得美色天收,恨不得自己也是个度宗,真是天上人间。
那东座青衣书生先站了起来,两手一摆,扇子一合。“我道是谁?前朝皇帝果然眼色不赖嘛。”接着他朝杨琏真迦打了个揖。
那度宗皇帝也是老百姓吃不上饭,怪他们为什么不吃肉的主子。但他对待后宫生活,却技高一筹,估计有宋一朝无人能出左右。宋朝的皇宫里有条规定:凡是被皇帝临幸过的女人,第二天都要赶到宫门口磕头谢恩。曾经有那么一天,度宗估计补药吃多了,一大早上到门口谢恩的嫔妃跪倒一片。负责记录的官员满头大汗的数了一遍,居然有三十多人!
书生笑道:“人闻度宗好交合之术,你天香真是福门宝地呀。”
江上薇道:“先生过奖了,那度宗昏庸无能,不理朝政,确确实实是个呆子。我天香无辜生在宋代,其时也只不过是藏污纳垢的地方。如今只恨妾身已老,诸君年轻呀。”
书生扇子又一展,大笑道:“大哥,此女子名声不斐,所谓徐娘已老,余韵犹存。更听说琴棋诗画,样样在行,大哥不妨考她一考。”
杨琏真迦微微一笑:“诺,理宗已驾鸟西去,他头颅却在,美人,就以此为题,来个酸文醋句,如何?”
江上薇一听,连理宗头颅都成了玩物,连忙叩首:“成者为王,败者为寇,大人既然对这个狗头如此感兴趣,奴婢不妨以此为题,搏点笑声。”
言毕,后退一步,思索片刻,即走到书案前,拿起朱红毛亳,大笔一挥,正是那个瘦金体。笔如铁勾,字似枯枝,隽清朴雅,却题曰“王为樽”。
笔墨初成,这江上薇上前即颂,那字圆腔正仿佛一切与她无关。只听得她曼声唱道:“
金樽美酒贵人前,红袖添香步不前。
芙蓉帐里春秋短,乾坤伞中日月残。
闲观头颅成杯具,喜迎社稷换大元。
成王败寇君王事,千古文章百姓传。”
那书生又站了起来:“好一句‘喜迎社稷换大元’,看来果然名不虚传。这诗句虽不太工整,但取意十分到位,大哥你看,这大元江山也真顺应天命,可喜可贺。”
杨琏真迦微微一笑,道:“真如诸君所言,不错不错。山外青山楼外楼,西湖歌舞何时休。好,今日惬意,洒家独点《后 庭花》。也正好让我那穿琴,琴瑟相和。”众人称好,原来今日又要开眼界了,那穿琴是理宗镇宫之宝,今日也见了。
女子一听这话,从侍女那接过瑟来,双膝跪地,弹起瑟来,那曲儿莞尔,女子的黑发也随瑟声慢慢摆动。那边,杨琏真迦左手抚琴,右手五指弄,那穿琴也非同凡响,时而百鸟朝凤,时而春暖花开,琴瑟相和,犹见春色满园,静听 后 庭花开。末了那歌声凄婉,兼蕴南朝幽怨气韵,良夜宁静,益增遐思。
黑衣人一听后 庭花声,正待要短叹一声,中年人忙冲他摆摆手:“少爷,使不得,使不得。”
这少年正是龙啸天,而中年人正是山阴义士唐珏,十年前唐珏和明月僧义结金兰。龙啸天自从别了明月僧,和潇湘子一径来到杭州。这里的山山水水,唐珏莫不稔熟,他本就是山阴人士。今日再逢,恍然如梦。那日来到六陵,唐珏想起那一片冬青,竟然未能埋下理宗一个头颅,心下十分悲伤。
原来元世祖忽必烈灭南宋后,江南释教总摄西僧杨琏真伽与演福寺僧允泽等人在宰相桑哥的支持下,遍掘诸陵,让江南六陵遭到最大的一次洗劫。杨琏真伽和僧允泽率领部众蜂拥到陵前,陵使竭力抗争,不让他们开陵。允泽拔刀相逼,陵使无奈大哭而去。盗贼们打开理宗的棺盖时,一股白气冲出,只见理宗安卧如睡,珠光宝气,萦绕其身。棺底垫着织棉,包着金丝网罩。棺中的宝物被抢劫一空后,歹徒又把理宗的尸体倒挂,撬走口内含的夜明珠,沥取腹内的水银。理宗原想保护自己的尸体不朽,却不知落到如此的下场。当时的陵区,尸骨被随意丢弃,遍布山野,惨不忍睹。
唐珏闻之悲痛不已,当下典当家产,私下备酒宴,邀请乡里少壮辈。酒至半酣,唐珏突然说:“今请诸君协力,前往收埋先帝尸骨,如何?”有一人问道:“山上将官把手,虎视眈眈,事情一旦暴露,如何是好?”唐珏说:“此事我早已运筹,今四郊荒野多露白骨,何不以假乱真,取而代之呢?”大家应诺。唐珏拿出备好的木匣若干只,上面复以黄色丝绢,署上帝名、陵名,分头趁月色潜入陵山,自永思陵以下,随号将诸帝遗骸分别收藏起来,埋在宝山之阴天章寺前,种上冬青树,以为标志。第二天凌晨,唐珏出百金,酬谢众人,七日之后,杨琏真伽复取理宗头颅,截为饮器,又下令裹取诸帝骨骸,部众只得杂以牛马枯骨拾来,在临安故宫中“筑一高十三丈的白塔压之,名曰镇本”,以示制胜江南人民之意。
正在唐珏回想之间,突然门咔嚓一下,一个青衣的少年疾步上前。允泽道:“何人胆敢私闯会堂。”
那人不动声色道:“欣闻今夜大王做乐,小可乃乐府中人,斗胆前来献丑。”
福闻脸色稍缓:“真乃万民归心,就连一方蝼蚁小民,也想着大王您呐。”转头望着望少年:“小子,你有何绝技?”
少年启齿道:“小可的长笛能呼风唤雨,让百鸟朝凤,但今夜天色已晚,小可想那张若虚《春江花月夜》,给大人们凑凑热闹。”龙啸天一听这人说话的声音,有些熟耳,但一时又想不出是谁。于是他隔玻璃细细一看:少年英姿飒爽,身穿青衫,手上握着金色长笛。
这不是二哥的打扮吗?只不过粉黛修饰,年轻了许多。他方才想到那青城山下,变脸术家喻户晓,二哥涂脂抹粉年青十几岁自然不在话下。可想到潇湘子只身虎穴,不禁为他捏了把汗。
但听见杨琏真迦道:“那张若虚又是谁?若虚若虚,莫不是道土的名号?难不成是龙虎山张真人的门下?”
“大王,那张若虚只是唐朝一介书生,这书生一生只留下一首诗,却是史上最长的诗,”书生连忙解释道。
“如此甚好,我正想看看这江南曲子有何妙处。小子,你只管吹来。”杨琏真迦道。
长笛在手,那少年将它放在口边轻轻吹来,初始那声音如天籁之声,极为轻曼,仿佛月色初起,朦朦胧胧,似朝露滋润花瓣,犹如晚风低拂柳梢。
不久,满屋的客人有的人懒懒欲睡,个个打了哈欠;更有人觉得如深秋清晨入竹林,置身仙境,独有龙啸天领教过二哥长笛的魔力,知道他今天吹奏的正是《绝命魔音》,赶紧拾起一块羊皮,撕成四小块,两块塞在自己耳朵,另外两块塞进唐叔的耳朵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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