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睡梦中,万青依然在回顾和反思。但他突然意识到一件事,一下子惊醒,再也无法睡着。
辗转良久后,他无奈披衣下地。推开房门,只见满天星斗。他望向南空,又意识到冬末看不见南斗六星。在一天最冷的时辰,园中草木皆披着寒霜,他不禁叹道:“夜耿耿而不寐,沾繁霜而至曙。”
他的眼光转向高墙小楼,梦中景象再次在头脑中复现。
是的,冬儿的态度不再是之前所认为的体谅和不忍,而确确实实是不在乎和不耐烦!
他溜达几步,脚下却被一绊。仔细一瞧,原来是件废弃的垛靶。心中无名孽火猛然迸发,狠狠跺了它几脚后仍觉不解气,再一脚将其踢向空中,用尽力气左右数拳,顿时将其击为几截。顺着这股劲,他又使出清风拳所有招式,毫不讲究收力蓄势,只是一味蛮冲猛打,好像是与宿敌展开生死决战。
直到精疲力竭,他才喘着粗气停下来,怒气逐渐平息,头脑慢慢清醒。
刚才我想暴击的是谁?是有怨气的朱十三、卫禄、齐二,还是假想的情敌儒经讲师、小琴师?是百般刁难的小刘、狐假虎威的文吏,还是刷掉自己内弟子资格的武馆师傅?但无论是谁,至于如此暴戾吗?
去衙门刚点卯完,万青又在苦苦思索时,屁股上狠狠挨了一脚。不用想,一定是陈校尉。
陈校尉骂道:“你他娘的又把魂丢了?再不打起精神来,老子该赏你十军棍了。”
每月初一的事情总是特别多。经常万青手头的活还没干完,又派新的活了。难得有点短暂的空闲,最多也只能允许他断断续续地思考。还不到酋时,他已累得什么都不愿想了。
幸好陈校尉最后发话,有些活可以挪到明天再干,总算没有误了每晚之约。
拿起听筒时,他想:既然想不出更好的招数,还是多多嘘寒问暖吧。
一开始,冬儿依旧是昨天的态度,直到快离别时,才以一句“今天不错。”作为对万青的褒奖。
如释重负的万青几乎是身子挨着床榻便睡着了。不幸的是,他再次半夜惊醒、无奈起床、孽火滋生,一样无端挨训、整日忙碌,昨天的遭遇仿佛重现一遍。幸运的是,总算把活都干完了,随后几天将很清闲。
回到菜园后,他想:希望今晚和昨晚能有些不一样。
确实有不一样,昨晚讲过的话、用过的招都要换新的花样,如此才能达到与昨晚一样的结果。
眼看要大功告成,他忽然发现自己已经技穷,能想到的全都用过。
一时间双方都在沉默,最后还是冬儿打破冷场,道:“想不出新词了吧?”
万青只有承认:“是。”他知道一场暴风骤雨即将降临。
谁知冬儿道:“没关系的,也难为你了。”
这大大出乎万青的意料,他不知怎么想的,唐突问道:“你是在安慰我吗?”
冬儿回道:“嗯,是。”
像是清澈天宇中冷不丁崩出一道闪电,又像是滚滚热浪中当头淋到一盆冰水,刹那间,有一个念头在头脑中迸发。万青只觉从头至脚、从里到外都一个激灵,他脱口而出道:“我再也不想这样了。”
冬儿被吓了一跳,惊问:“什么?”
闪电和冰水消失了,头脑开始恢复空明,那个念头越来越清晰,也越来越坚定。万青不敢多想,只要一想,从心尖到四肢都疼得一阵颤抖。但他又不能不想,于是潸然泪下、差点失声啜泣。
冬儿像是被吓坏了,接连问道:“怎么回事?你怎么了?出了什么事?……万郎?”
“万郎”二字使万青恢复了些理智,他竭力装作正常,道:“对不起,我没有控制住情绪。”
冬儿嗔道:“你吓死我了。到底怎么了?”
万青忍住哽咽,道:“没事了,我休息会就好。你不要多想,早点回去休息吧。”
后天是你阿娘的道场,这是件大事,不能因为我而受影响。等过了二月初四,我再告诉你。
等冬儿半信半疑地离开,万青擦干泪水,努力恢复平静。堂堂男子汉,怎能让人看见痛哭流涕?
但夜间他数次在回忆中醒来,每每想到动情处都热泪盈眶,需要过很久才能平复。
天亮后,万青早早到衙门把该办的差事都处理完,然后去了书院。那里的差役和书生们对他都习以为常。他挑出《梁书》和《周书》5,希望能找到一些关于祖师的蛛丝马迹,一直到肚子咕咕叫才出来。
他狠了狠心,花了四十多文,在一家酒楼大快朵颐一顿。又租了匹马,出北城门策马直奔黄河岸边。
等他站在一块高地上,极目处静天空,黄河逶迤东去。虽是冬末,早春的迹象已隐约可见。他索性敞开衣襟,任冬阳和寒风同时吹进胸怀。到夕阳西下时,才将心中忧郁逐渐消去。
万青按着往常时间回到菜园,发现高墙那边的窗户已经亮起灯光,心中有些诧异。
他拿起听筒,立即听到冬儿的责问:“一整天,你到哪里去了?”
万青平静答道:“先去的书院,后去了黄河岸边。我按平常时间回来的。”
冬儿生气道:“你什么意思?昨晚闹腾一场,今天又城里城外地躲着,你到底想干嘛?”
万青道:“嗯,我错了,以后改正。”还有以后吗?
冬儿继续数落万青的不是,万青不解释也不反驳,只是一遍遍重复着“是、错了、改正”的话语。
后来冬儿停了下来,大概是失去了继续的兴趣。
于是万青道:“对不起,冬儿。明天你要大忙特忙,早点回去休息吧。”
冬儿忽然激动,道:“我偏不回去!你非解释清楚不可,昨晚你是什么意思?”
心尖开始颤抖的感觉又来了,万青连忙把它强压下去,道:“没什么,情绪忽然失控而已。”
冬儿发怒了,道:“而已?你一个‘而已’想把事情都揭过?门都没有!你必须解释清楚!”
万青无奈,只好道:“好吧,等你忙完明天的大事,我一定详细地告诉你。”
冬儿却不依不饶:“什么明天?必须今天!必须现在!”
如此坚持几个回合后,万青败下阵来,道:“好吧,既然你一定要现在知道,我依你!”
听筒中传来冬儿的哼声,万青整理了一下思绪,才缓缓道:“在我小时候,一听到‘仕宦当作执金吾,娶妻当得阴丽华’总是浮想联翩。这些年来,也是以它为目标在努力,所以……”
冬儿打断道:“不要扯很久前的事!你只须讲昨晚怎么回事。”
那一刻冒出的感觉,像是小时候宿营时正抬头看星星,忽然发现沙丘上掠过马贼刀尖的反光;或者是正和小伙伴在疯狂玩闹,扭头却看见大人近在咫尺……但是,该怎样才能解释清楚?
万青最后道:“昨晚那刻我怎么想的是吗?那请你耐心听完。那一刻之前,我不知道该怎么继续,但就在那一刹那间,有个念头突然迸发,像是……”他仰起脸,不让泪水流下。
冬儿冷笑道:“啰里啰唆一大段,目的还不是一样想溜之大吉?我早猜到了。”
万青的泪水再也抑制不住,他啜泣道:“我梦想的是执金吾,却连一个从九品下的队副都遥遥无期。你是梦想中的阴丽华,可一年多来,我并未觉得在你内心占有一席之地,最多是在门内徘徊几步。昨晚那一刻,我突然醒悟到梦想与现实间的差距。以我的能力,莫道实现心愿,怕是再前进一步也难。”此时,他已泣不成声。
隔了许久,冬儿发声道:“你真是这样想的?”
万青咽下泪水,道:“还有今天我才想到的。那天我是发过誓,说不带任何目的的爱你,但我现在明白我根本做不到。我爱你,也指望着你同样爱着我。如果没有,那我迟早会失去动力,无法坚持下去。”
冬儿急道:“我没有……唉,有些事我确实做的不该。”
是不该浇灭我的希望?还是根本不该给我希望?一喜一悲间,万青的四肢也开始阵阵颤抖。
等万青终于控制住身体和语调,才道:“好了,我讲完了。你回去吧,明天还有许多事要忙。”
言罢他径自放下听筒,用被子蒙头盖住全身。这是他头一次没听冬儿讲完。
许久后,他坐起身,感觉心里似乎已丢失一块。于是做了一遍坐桩和动桩功,心绪平稳后才躺下。
本以为半夜又会失眠,但这次竟一直到近五更时方醒。
心丢了其实也好,不会伤心,也不会乱想了。今天恢复传令,多攒些铜板准备娶……准备孝敬爷娘。
恰好有几份文书要分别送至陕郡和洛阳,万青全接下来。路过沿途驿站时,他又主动询问驿卒有无顺路的常例事,前后竟揽下十件之多。粗略一算,挣到手的约一百七十文,只是当晚怕是赶不回弘农了。
既然已经挑明,赶不回去又有什么关系?但不知为什么,万青仍有一种失落的感觉。
这一夜是在驿站渡过的,他控制住自己,不再回忆与冬儿在园林拥抱的场景。
次日归途中又陆续揽到四件常例事,挣到七十文。这一趟的收益很可观了。
午时许,万青回到了弘农城。从萧主簿那里复命出来后,他想:该怎么跟陈校尉提搬回衙门?自从亲兵扩编之后,衙门内亲兵宿房不太够用,有钱的和本地的亲兵都让在外边找房,我该讲什么理由才合适?
忽然,身后二黑焦急地道:“万……万伙长,请您即刻回菜园,有要事相商。”
四周有不少人,万青生怕引起他们怀疑,只好道:“这就回,你先去通知一声。”
该来的终究要来,于情于理都应该给她一个正式的告别,只是这次不能再哭。
这次是冬儿首先开口:“你已经做出决定了,是吗?”她的声音很镇静,想来她也做出同样的决定。
万青叹道:“你我之间,本来就是乘行泥之别,以前是我痴心妄想,现在也该迷途知返了。”
冬儿道:“这么说来,我并没有让你厌恶,是不是?”
她是想追究责任?于是万青道:“不不,当然没有,是我一错再错,责任全在我。”
冬儿道:“唉,斗气的话不要讲了,咱们好好谈一谈,行吗?”
难得她用这么温柔的口气,万青心头一软,忙道:“我没有斗气。你很美,但我必须面对现实。”
冬儿继续温柔地道:“那你告诉我,现在你还爱我吗?”
她是什么意思?难道……万青连忙压制住那个念头,道:“我爱过你,只是无法再坚持下去。”
冬儿继续道:“因为你觉得我不爱你?不对,你想错了。”
一股颤抖从心头蔓延到全身,但这次完全是喜悦。万青结结巴巴地道:“你……你想说什么?”
冬儿道:“上回我写了书信,你说要挽留我。这次,我也想挽留你。但前提必须是你还爱着我。”
万青几乎脱口而出那个字,但他随即想起念头闪现的那一刻,以及这几个昼夜里思索过千百遍的道理。他狠下心来,咬着牙道:“不,不爱了。”
片刻的宁静后,听筒内传来恸哭声。万青再也忍受不住,喊道:“不是的,我爱你。刚才是在逗你。”
哭声仍继续传来,万青恨不得抽自己几耳光。他只能一遍遍重复:“冬儿,我爱你。”
好不容易才等到冬儿回应,她抽噎道:“万郎,你好狠心。”
万青羞愧难当,低头道:“我错了,你怎么惩罚我都行。”
又过了很久,冬儿才再次开口,声音已基本恢复正常。她道:“万郎,答应我一件事。”
万青坚定地道:“莫道是一件,纵是十件百件我也答应。”
冬儿道:“只要你取得正式官职,哪怕从九品下,也马上找媒婆来提亲。”
万青一个字都说不出,只能忙不迭地点头。此时他才发现,自己早已泪流满面。
=========================
5《梁书》是记载南梁的史书,《周书》是记载北周的史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