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沉，远处有炊烟渐渐升起。
十五岁的魏霁背负鱼篓，篓里是八尾银色的鲫鱼。
鲤鱼取自脚下这条名为沏剑溪的水流。夏末秋初，溪水泛凉，溪中鲫鱼鲜肥。尹老头爱喝鲫鱼汤胜过喝酒，虽然魏霁听说这种汤是给怀了孩子的女人下奶用的，但尹老头毫不理会，每年的这个时候，他都会差魏霁来此捕鱼。
棠棣村离沏剑溪不远，沿着溪边小路向西南方行不过半炷香，就到了村子的东北角。魏霁爬上村边的土坡，垂柳枝条依旧繁茂，树下有小院柴门虚掩，也有尹老头的女儿尹殊颜袖中搭一套干爽的衣衫，正在等候魏霁归来。
魏霁扬起下巴，指了指自己身后的鱼篓，今天收获颇丰。
远远见到这一幕的尹殊颜笑得很灿烂，她踮起脚冲魏霁招招手，魏霁便一路小跑过来。
“就是它了！”尹殊颜利落地从鱼篓中挑出一条最大的鲫鱼，转身走进厨房，魏霁紧随其后。
“其他的鱼送去涂二娘的酒铺吧，应该能把我爹这阵子的酒钱还上一些。”尹殊颜开始忙碌起来，“顺便把我爹叫回来，今晚喝鱼汤。”
“我看难，自从涂二娘开了酒铺，尹老头可有比殊颜姐的鱼汤更喜欢的东西喽。不到打烊他是不会回来的。”魏霁坏笑着揶揄她。
尹殊颜没理他，自顾自地烧起菜来，只是落刀的声音重了几分。
魏霁赶紧逃回屋子换衣服，出门的时候，魏霁的目光扫到了挂在墙上的木弓与箭筒，想了想厨房里的殊颜姐，魏霁犹豫了一番，但还是鼓起勇气带上了它们。
魏霁故作镇定地走向柴门，屋子里传来殊颜姐的声音。“要是去找涂锦，汤我就一个人喝了。”
魏霁嘿嘿一笑，乖乖回到屋子里，把弓和箭筒挂回墙上，三步并做两步往酒铺赶去。
尹殊颜隔窗望去，魏霁仓惶的身影已经消失在柴门外愈发浓郁的暮色里，风把门前的柳枝吹动。她没由来地想起一句诗：
昔我往昔，杨柳依依。
尹殊颜忽然忧愁起来。
酒是解忧的良方，棠棣村的人本是没有太多忧愁的。涂二娘来了，忧愁也就来了。
三年前这个曼妙的女人来到了棠棣村，开起了村里第一家酒铺，忧愁像是疫病一般在棠棣村蔓延。
这种忧愁是在男人们之间开始传递的，随后女人间也开始忧愁起来。忧愁多了，涂二娘的酒也就卖得多了。
尹老头是最忧愁的，涂二娘未曾正视过他一眼，虽然涂二娘也未曾正视过别人，但是他比别人喝了更多的沏剑酒。
闲暇的时候，尹老头就会赖在涂二娘的酒馆，与一群游手好闲的汉子胡吹乱侃，从日中坐到打烊。
尹老头不点下酒菜，有时会自己带些进山猎来的野味，更多时候只是干饮。酒也是最便宜的，一只山鸡就能换来两壶。但是涂二娘的女儿涂锦记得，一年会有那么一日，没个正经的尹老头像是换了个人，拿出半截断掉的箭矢，点上一壶上好的沏剑酒，以箭沾酒，神情肃穆，饮罢而归。
魏霁走进酒铺的时候，正看到尹老头怀里抱着一壶酒，蹭在涂二娘的酒柜前伸着脖子不知说着什么，唾沫横飞满脸通红。涂二娘自然是不会理他，只有涂锦在一旁忍着笑意，见到这一幕的魏霁心神摇曳，也像是喝醉了。涂锦无意间扫到魏霁，一张不输于娘亲的俊俏小脸立即沉了下来。
魏霁尴尬地把鱼递到涂锦面前，不知该说什么。
涂锦瞥了一眼鱼，就用笔在账上划了几道，告诉魏霁尹大伯这几日的酒钱已经还清，魏霁只是哦了一声。涂锦抬起头看到木头一般杵在面前的魏霁，没好气地说：“捉鱼的，打算喝点酒？”
魏霁吞吞吐吐说他不会喝酒。
没有听出自己话里有话，涂锦气得心痒痒。她深吸一口气，努力让自己扬起嘴角，一字一字地对魏霁说：“那请你把鱼放到后厨去。”
魏霁这才明白过来，迈着大步走向后厨，身后的涂锦白眼翻个不停。
魏霁忽然又走回来，问涂锦厨房在东边还是西边。
涂二娘拦下已经挽起袖子的涂锦，带着魏霁进了厨房。
饭菜与调料的香味交织在这间不大的屋子。涂二娘把鱼交给厨子，转身舀了一碗酒，送到魏霁面前。
魏霁迟疑几分，但还是接过酒抿了一口。烈酒入腹像是一把刀划开喉咙，魏霁连连咳嗽。
涂二娘却在这个时候送上一刀：“小霁喜欢我女儿？”
魏霁下意识地点头，意识到情况不对，摇头像是鲫鱼摆尾。
厨子哈哈大笑，涂二娘以手掩面，转而递给他一碗水，魏霁一饮而尽。
“二娘……”魏霁抹抹嘴，想辩解什么，可涂二娘并不给他解释的机会，她把手搭在魏霁的肩膀上，对他说：“锦儿可不喜欢唯唯诺诺的男人。”
“锦儿的父亲生前是梦的骑将，上阵杀敌，一骑当千。燕国入侵梦的时候，锦儿亲眼在澜苍关看着他的父亲，一骑连杀十数人，而后弃马步战，力尽而亡，尸体倚靠长枪不倒。”
魏霁默然不语。
“我知道锦儿忘不了她爹爹战死的那一幕，锦儿崇拜她的父亲，也希望她未来的夫君像他父亲一样，女孩子爱做梦也没什么。”说道这里，涂二娘惨然一笑，“可我这做娘亲的亏欠锦儿太多，她爱做梦就由着她了。”
魏霁问：“二娘，怎么才能变得像阿锦爹爹那样呢？”
涂二娘楞了一下，显然她没有预料到魏霁会有这样的问题。难道她的话还不够直白吗？
涂二娘端起方才的酒递给魏霁：“先学会喝酒，然后忘掉刚刚二娘说的话。”
魏霁端着碗盯了许久，然后一饮而尽。
……
尹殊颜的耐心快要耗尽了，热过的鱼汤已经没有了温度。就在她准备收拾碗筷的时候，柴门被人用脚踢开，已然气喘吁吁却不忘骂骂咧咧的尹老头出现在门口，背上是不省人事的魏霁。
尹殊颜怎么也没想到魏霁会喝酒，她诧异地盯着尹老头，想要一个解释。
尹老头哼哧哼哧地把魏霁卸在床上，给自己灌了几大口鱼汤，一抹嘴，指着魏霁对尹殊颜说：“为了人家涂锦硬生生灌了一大碗酒，小畜……”
尹老头终究没有骂出口，他气急败坏地对着尹殊颜细数魏霁的在酒铺的劣迹：“这小子平时跟你说话也是油嘴滑舌，怎么当着涂锦的面就像个木头？让他去放鱼，他跑到后厨去偷酒喝。喝的什么酒你知道吗？一等的沏剑酒，你爹我一年到头也就喝那么一坛，他那一碗的酒钱够我喝半个月！还！让他还！”尹老头越说越激动，“别捉那破鱼了，明天让他跟我进山！”
魏霁醉如烂泥，尹殊颜不愿再听尹老头唠叨，她转头看了一眼不省人事的魏霁，想说些什么，但终究没有开口。尹殊颜收拾了碗筷，径直回到了自己的屋子。
第二天天还没亮，魏霁就被尹老头从床上赶下来。没等魏霁开口，尹老头就抛给他木弓与箭筒，头也不回地出了门。
魏霁想问尹老头有没有带干粮，因为每次进山都是魏霁负责背着包袱。但是很明显尹老头并不想搭理自己，魏霁也就不再自讨没趣，反正以尹老头的箭术，两个人进山也不会饿肚子。他路过厨房，看到殊颜姐正在煮粥，魏霁舀了一碗粥打算垫垫底，却被殊颜姐一把夺过来，倒回了锅里。
魏霁吓得不敢说话，也不再惦记什么早餐，拎着箭筒就去追尹老头。
梦多山泽，山势险峻以杞州为最。大荒山矗立于杞州西北，山高八百余丈，遮天蔽日。山中多珍奇，但山势过险，因此人迹罕至。
尹老头身形矫健，走起山路如履平地。进山半日，尹老头一直把魏霁抛在身后。魏霁知道这是尹老头在和他怄气。
山路险难，林高树密，稍有不慎就会迷失方向，趁着尹老头停下观察的间隙，魏霁脚下发力，连忙跟了上来。
经常跟随尹老头上山，这点山路倒是难不倒魏霁，不过换做是寻常男人，恐怕早已气喘吁吁。
尹老头歪着脑袋看着魏霁：“这不是那位要征战沙场抱得美人归的魏大将军吗？怎么跟着我老头子屁股后面转悠？”
尹老头哪壶不开提哪壶，魏霁臊得满脸通红。尹老头阴阳怪气：“魏大将军昨晚敢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耍酒疯，今天怎么不说话？”
魏霁还没开口，就被尹老头喷了满脸唾沫：“呸！丢人！”
魏霁埋怨道：“尹老头，我昨夜喝酒是不对，你好好说话，别叫我什么魏大将军。”
尹老头勃然大怒：“你也配！”
魏霁吓了一跳，不知道尹老头为什么忽然这么生气，站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
尹老头懒得跟他废话，伸手指了指不远处的草丛，对魏霁说：“五十步外趴着只兔子，捉回来。”
魏霁挠了挠头，解下背在身后的木弓，看了一眼草丛，几乎没有瞄准，一支箭就飞了出去。
尹老头眯起眼睛，心下暗暗吃惊。这小子的弓术进步飞速，开春上山的时候，魏霁连三十步内中的都很难保证，如今五十步内引弦即射，已经达到了当年天狼营的筛选标准。
要知道除了随尹老头上山，魏霁平日里是不练箭的。
魏霁把兔子拎了回来，尹老头的脸拉得老长，指着兔子身上的伤口大骂：“我是这么教你的吗？身上穿个洞，兔子肉能吃，兔子皮怎么办？”
魏霁嘿嘿一乐：“感觉能射中，就直接撒手了，忘了忘了。”
尹老头沉默起来，他忽然记起那个人当年的话：“魏酬的儿子，胸中有弦声。”尹老头盯着魏霁手里的弓，心里难免感慨。
魏霁不明白尹老头为什么会因为一只兔子湿了眼眶，他凑过去臭贫：“尹老头，这兔子跟你拜过把子？”
尹老头一脚踹在魏霁屁股上。
魏霁揉着屁股，跟着尹老头继续前进，入秋山中寒凉，两人需要在天黑前赶到山腰的茅屋。
魏霁一边走一边向尹老头讨教弓术，尹老头爱答不理，魏霁也不往心里去。
又行了半日，两人抵达了茅屋，尹老头叫魏霁起火，自己靠在墙角摆弄手中的断箭，火光把他的脸映得通红。
魏霁看到这一幕，没说什么。每当尹老头拿起断箭的时候，给他的感觉像是换了一个人。作为一个猎户，他的弓术明显过卓绝了，魏霁忽然想到，尹老头年轻的时候是否也是个游侠儿呢？
火开始旺起来，魏霁烤起兔子。树枝在火堆里哔啵作响，烤兔子的香气逐渐在茅屋里弥散开来。魏霁盯着火苗在兔子身上跳跃，尹老头不知从哪里翻出一壶酒，默默地喝着。
魏霁身心俱静，同样默默地，注视着眼前的火苗在兔子身上跳跃。他很喜欢这样的时刻，安静、温馨，他觉得自己应该快一点把尹老头的弓术学到手，做一名合格的猎户，快些攒点钱，把涂锦娶回家。
魏霁忽然想起昨晚涂二娘对他说的话。涂锦希望她未来的夫君像他的父亲一样。
魏霁叹了口气，他也不知道昨晚自己为什么会问涂二娘那样的问题，他明明只是想当一名猎户而已，澜沧关是什么地方，会不会离家很远呢？
尹老头灌了几口酒，来了兴致。他坐到火堆旁，哼起了苍莽的调子：
春草茫茫，羽簇成行。
鸿雁忽坠，孤鸣不可翔。
天狼引弓破燕甲，矢交坠处慨而慷。
司马伏蛟守四方。
莫言燕军勇，援弓请君看。
将军三箭开三甲，穿杨没羽碎轒辒。
扫尽城关十万众，惊鸿裂阵入青。
春草茫茫，羽簇成行。
鸿雁忽坠，孤鸣不可翔。
抚弦思故人，弦断忆忠魂。
鸿雁忽坠，孤鸣不可翔。
将军意难酬，不可思量。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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