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一
天一亮，小铃铛就醒了。
像往日一样，小铃铛在小冬的服侍下梳洗干净，穿戴整齐，就跨出了房门前往大娘卢氏的院子去请安。
可与往日不同的是，一直都对她不假辞色的卢氏今天竟然变的十分亲切，不止叫她坐在自己旁边，还吩咐下人拿糖果糕点给小铃铛吃。
小铃铛虽年仅六岁，但天生聪慧过人，自然看到了卢氏的变化。
这种变化并没有使她欣喜，反而倍感不安，甚至心底产生了怀疑。
“难道是他们已准备将我送去蜀中？”小铃铛一边吃着糕点，一边想道。
她不动声色，面上挂着乖巧的微笑，对卢氏虚情假意的嘘寒问暖礼貌答对，装作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知道一样。
卢氏平日对小铃铛甚是冷淡，如今突然转变使她自己也有些不适应，一番关怀之后，她竟一时无话可说，只能干望着小铃铛那双水灵灵的大眼睛，气氛渐渐尴尬起来。
到是小铃铛打破沉默，忽然甜甜一笑，抓起一块糕点递到卢氏嘴边：“大娘的糕点很好吃，大娘也吃……”
卢氏愣了愣就微笑接过，看着这个乖巧的孩子，心里不禁对往日的行为产生几分愧疚之情。
“好……好孩子，多吃些，喜欢吃就带些回去。”
小铃铛将糕点咽下，道：“大娘，不能再吃了，该请用早膳了。”说罢就将她那只小手递了过去，似乎是想让卢氏牵住。
卢氏低头望着小铃铛那双颤抖的白嫩小手。
她看得出小铃铛的犹豫，当然也知道小铃铛很怕自己。
卢氏略作犹豫，就将白藕似的小手握住：“走，一起去用早膳。”
“反正这孩子在府里呆不了多久了，该好好对她才是……”卢氏心想。
一大一小两个人亭亭款款走到大厅，正看见了周正义在用膳。
周正义见卢氏牵着小铃铛走了进来，有些诧异地看了她一眼。
往日卢氏对他的女儿敌意颇浓，他岂会看不出来？只不过他从来不管而已。一是不想因为小铃铛而得罪了卢氏，二是他也懒得去管。
卢氏将小铃铛安置在座位上，亲自给她盛了一碗饭，还温柔的往饭碗里夹了两筷菜肴，微笑道：“小铃铛多吃些快快长大。”
小铃铛闻言心里咯噔一下，眼底闪过一丝难以察觉的了然之色。
以她的聪慧单凭卢氏的怪异行为和话语就已猜到卢氏所想。
小铃铛虽然猜透，但却没有点破，而是甜甜一笑，道：“大娘也吃。”
这是她记忆以来三人第一次安安静静的坐在大厅里吃过的一顿饭。
这顿饭没有卢氏给她的白眼，也没有卢氏的冷嘲热讽，不管真假，到是有几分温馨。可惜的是，坐在这里的却没有她的亲娘。
妾室不允许上桌吃饭，这是卢氏定下的规矩，所以孟氏就只能遵守。
饭罢，卢氏对小铃铛道：“小铃铛，大娘最近有事要去你的姨娘家一趟，她家住在泰山，我记得小铃铛说过最喜欢爬山了，你跟我一起去好不好？”
小铃铛心道自己何时说过喜欢爬山，想来不过是卢氏要带走自己的借口，想到昨天唐家叔叔说他要去泰山，难道她真的如此焦急将自己赶出府去……
小铃铛心思深沉，面色不改，乖巧的“嗯”了一声，然后悄悄看了一眼周正义的脸色。
只见周正义面色如常，但眼底有难掩的兴奋之色，可却没有逃过小铃铛的眼。
“昨天唐叔叔说他也要去泰山，我们是要和他同行吗？”小铃铛忽然问道。
卢氏闻言愣了愣，又笑道：“不是，但是我们在泰山可能会碰到他，你开心吗？”
小铃铛用力点了点头：“嗯！”
卢氏脸上有犹豫之色一闪而逝，试探道：“小铃铛喜欢唐叔叔吗，爬完泰山要不要去他家做客？他家很富有，也有好多哥哥姐姐和弟弟妹妹，你想不想和他们一起玩？”
小铃铛看向周正义，道：“去唐叔叔家的话，爹爹也一起去吗？”
周正义愣了愣，干笑道：“爹爹有事在身，不能去，到时候小铃铛自己去。”
卢氏只想将小铃铛哄去蜀中，可周正义却不肯撒谎，她害怕小铃铛因没有熟人跟着反悔哭闹，不禁嗔怪的白了周正义一眼，道：“爹爹和大娘虽然不去，但你可以带着你的婢女小冬呀，如果你想的话，甚至带上你娘同行也是可以的。”
小铃铛心底冷笑：“不止想赶走我，还想赶走我娘？”可她却仍是不动声色，摇头道：“唐叔叔家太远了，娘的身体不好，会病的。”
叫孟氏带着小铃铛去蜀中，这根本不是周正义原本的计划，只是卢氏临时起意之举。
嫁女儿还要自己的妾室陪嫁，传出去像什么话。周正义有些恼怒，但却不敢表露在脸上，只是淡淡瞥了卢氏一眼。
卢氏听小铃铛的担心合情合理，实在找不到理由反驳。她略有失望的点点头，伸手摸了摸小铃铛的头，道：“小铃铛真是个乖孩子，到了蜀中一定要听唐叔叔的话，知道吗？”
小铃铛应了一声，忽然从椅子上跳了下来，道：“我吃饱了，教女红的先生快到了，爹爹和大娘请慢用。”说罢小铃铛福了一礼，就转身走了。
周正义道：“谁叫你自作主张答应她要带她娘去蜀中的？”
卢氏哼了一声，道：“只不过是宽慰之言，还不是怕小铃铛不去。”
周正义道：“就算孟氏原来只是个婢女，但现在也是我周正义的妾室，送去唐家算是怎么回事？传出去我的面子往哪搁！”
卢氏自知失言，也不作争执，道：“我已派人给我爹去了信，也吩咐了下人收拾行李，待停当之后，我便起程泰山。到时我和我爹就在泰山派汇合，相信以我们三家的面子，这门亲事就算是定了！”
二
小铃铛年纪虽小，但却有不输给成人的成熟，有些事甚至比成年人看的更清楚、更明晰。而这颗剔透的心，却掩藏在她稚嫩的面孔下。
这世上很多复杂的事，本质其实都是简单且想通的。
“一通百通”绝不是纸上说说。有人曾说过，“花半秒钟就能看透事物本质的人，和花一辈子都看不清事物本质的人，注定是截然不同的命运。”
小铃铛或许就是这种人，她似乎天生就有一种化繁为简的能力。
马车里，卢氏的眼神望着窗外，而小铃铛的眼神却望着她。
卢氏一直不太喜欢小铃铛，不止是因为她是孟氏的女儿，而是因为小铃铛实在太聪明，甚至有些聪明的过了头。卢氏也是天资聪颖的女人，可她总是觉得好像看不透这个六岁的孩子。
她的脸上总是挂着乖巧的甜笑，眼神中却闪着异样的光，总像是隐藏着什么，可究竟她隐藏的是什么，卢氏却猜不清楚，所以才觉得可怕。
就像现在，在马车里，小铃铛那双晶晶亮的眼睛，好像已经把她的心思看透。
被人注视的感觉很不舒服，尤其是讨厌的人。
卢氏转过头来，正对上了那双眼，努力挤出一张她认为最和蔼的笑脸：“你看我做什么？”
小铃铛笑了笑，忽然直言道：“大娘可是要将小铃铛送走吗？”
“果然没有瞒过她……”卢氏暗道。
她似乎早知道瞒不过她，可张口说出的却还是谎言：“怎么会，小铃铛聪明可爱，大娘喜欢的紧，以前是我对你要求太严厉了……”
小铃铛却是没有说话，只是仰头望着她眨了眨眼。
她当然知道卢氏在撒谎。
有些大人总以为一个简单的谎言就可以骗过小孩子，可他们却忘了自己也是从小孩子长大的。
小孩子只是单纯，却不是傻子。
尤其是像小铃铛这样的孩子。
她聪明、心思深沉，尤其喜好读书，懂得的事绝不比成年人少。
有些时候人可以说谎，但绝不可以说一眼就能被人拆穿的谎。
这不仅是在羞辱别人，也是在侮辱自己。
小铃铛沉默，静静注视着卢氏，那双眼睛好像会说话，似乎在责备卢氏为什么撒谎。
卢氏知谎言已被看透，有些尴尬的笑了笑，坦然道：“你爹想与唐家结盟，既然唐伯毅对你甚是喜爱，又有结亲的想法，不如你成全他可好？”卢氏决定把小铃铛当作大人一样，将此事的利害跟她讲清楚。
小铃铛歪着头想了想，好像真的在思考，忽然展颜一笑，道：“好。”
卢氏觉得自己莫名的感觉松了口气，她其实早就该知道这孩子只不过是不想让敬重的父亲失望而已。
“唐伯毅两日后到达泰山，到时将上山拜会泰山掌门。我们需加快行程，赶在他们之前到。到时见了唐伯毅，你要配合我，这一切都是为了你爹，懂吗？”既然已被小铃铛看穿，卢氏索性决定不再伪装，语气又恢复了往日的冷淡和严厉。
小铃铛只是轻轻“嗯”了一声，并没有哭闹，甚至没有太大的反应，好像她将要去的不是蜀中，而是周家的后院。
卢氏心底忽然生出一股愧疚之情，但也片刻就烟消散了。
说到底这不是她亲生的孩子。
如果这是她的孩子呢？
她还会如此对待小铃铛吗？
卢氏在马车里慢慢思考起这个问题。
三
冷雨夜，夜已深。
周正义处理完联盟事物，将书房的灯熄灭，拿过门口的伞走出了门，天上就忽然闪过一道霹雳。
闪电的光将冷幽的夜空照亮，也照亮了书房门前的路。
周正义刚刚抬起的脚步忽然停下，因为雨中奔来一道幼小的身影。
是他的女儿小铃铛。
周正义正要张口呼唤，却又闭上了口。
因为小铃铛在哭。
小铃铛一边哭一边跑了过来，钻进了他的怀里。
冰冷的雨水早已浸湿了她的发，湿漉漉的搭在她的小脸上，狼狈极了。
周正义正要发怒，就发现小路上竟跪下了一个人。
一个高大的男人。
周正义怔怔看着雨中的这个人。
这个人不但长得高大，他的名字也叫高大。
周正义当然认得高大，因为高大从小就长在周家，高大的父亲是周正义最忠诚的仆人。所以高大就与他一同长大，做了他最忠心耿耿的侍卫。
高大垂首跪在雨中，肩头耸动，好像也在哭。
水珠从他的颌下滑过，也不知是雨还是泪。
周正义从未见这个高大坚强的男人哭过，即使当年他曾被人砍了十八刀，也没掉过一滴眼泪。
而现在他为什么要哭？
小铃铛又为什么哭？
小铃铛明明五日前和卢氏启程去了泰山派，为何提前回来了？
他的夫人卢氏又在哪儿？
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一股不好的预感陡然在周正义的心底升起，比雨水更冷，简直要抽去他的魂魄。
“出了什么事？”周正义发现他的声音在颤抖。
周正义刚开口说完话，发现他怀里的小铃铛哭的更凶了。
“大娘她……”小铃铛抽咽着，话都说不清楚了。
“你说！”周正义朝着高大吼道。
高大的声音也在发抖：“夫人她……夫人在泰山上，失足滑落悬崖……”
又有霹雳声炸响，只是周正义不知那声音是在天上，还是在他的灵魂里。
“人呢？”
高大的声音还在发颤：“小的率人找了三天……才在悬崖下找到了尸体……”
周正义推开了小铃铛，快步走去了院外，那里停着装着卢氏的棺木。
他完全没有注意，小铃铛怔怔的坐在雨中，呆呆望着他的背影，眼角竟一滴泪也没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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