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复密令。”
“今夜子时之前,放弃一切行动,所有成员全部归零,不论地籍、不论长幼、不准蛰伏、无论生死。”
黄昏的泰安城有些梦幻,街道偶尔风起,飘着些不合时宜的草屑,隔壁的长街已有零星的灯火亮起,街边的小贩开始三三两两的收摊回家,嗡嗡私语里多是些收益之类,只是热闹的街道还没来得及适应这突然而至的冷清,乱了一阵往北的风。
就像那句,等风来、不等你。
陆羽低着头,平静的重复对方要求的命令。此刻的陆羽有些烦躁,倒不是因为愤怒,不算是歇斯底里的情绪就同小孩子不依不饶间表现出的那种失望和不甘,一声轻叹压在嘴边,负面的情绪转瞬即逝。
“很好。”
黑袍里传来一声,也不见对方有什么动作,整个人仿佛砂糖散在了井里,一下在消失的无影无踪,好一会,陆羽才抬起头。望着空无一人的小巷,有些发愣的盯着尽头那家酒肆。
酒香很淡,很轻,若不仔细几乎都闻不出,但这也好过离陆羽几步之遥的长街,能嗅到的也就只有汗水和人渣的味。
泰安城以西千里,大齐的国都——齐都,一片升平。房檐交错、叠加,恢弘的建筑由南至北阶梯而上,直到一堵紫色高墙隔住了视线,人们听不见高墙内的声音,也看不见高墙内的景色,能看见的是入夜后映的满城发亮的灯火,以及似乎入的谪仙楼。
楼里平常没人,偶尔出现的大抵上都是不常出现在世俗眼中人物,例如圣上,例如左骁骑统领,就像现在。
“他们怎么说?”
“回陛下,什么也没说。”
“就这样?”
“就这样,另外林江大人准备参加。”
“他?不行,叫涵儿去。”
“林江大人已经走了。”
大齐圣上没有开口,只是闭着眼闻着从檐上吹来的风。
“兽魂的收成怎么?”
“比往年略好,只是灵的太少,就廿只。”
“留着,回去告诉左卿,妖兽的今年皇室不留,都拿去分了吧。”
“是,陛下。”
风转了个方向,围着谪仙楼一绕,顺着旧旧的墙线一路而下,不知吹向了哪里。
只比平常晚到家半个时辰,那种迟到一生的遗憾便如水如潮,在推门而入的那一刹那,如释重负夹杂万念俱灰的窒息感,让陆羽再也忍不住之前的那一声叹息,咬破舌尖后吐出一口鲜血。
就这样,直挺挺的倒在地上,没有昏迷、没有挣扎,双目呆呆的盯着天花板。
无声无息。
当黑夜漫过了窗沿,浓郁的颜色里揉着些微凉的星光撒进窗内,窗下的虫儿开始肆无忌惮的夜鸣,陆羽才盘坐起来,取下发簪在墙角的一处轻轻一插,一只小鼠便从暗格里探出头来,小鼠不跑不叫,呆呆的看着面前的陆羽。
看着这呆呆的模样,陆羽心中一暖,放下手中的木簪,将小鼠温柔的抱在怀里。
“小家伙,传完这次消息,你就自由了。”
陆羽一边自言自语,一边捏着小鼠的前爪,满脸溺爱的模样。
“以后找一个漂亮的小鼠做老婆,然后生好多好多的小鼠,别过的跟我一样。”
郑重其事的眼神之下,小鼠有些慌乱,眼睛躲避着陆羽的注视,嘴巴不停地嗅着爪子。
“好了,说多了你也听不懂。”陆羽将小鼠翻过身来。将发簪从中折断,露出一节褐色的颜料,在小鼠的脖颈细细的划了三道之后,将小鼠放在地上。
“循着味道走。不用回来了。”
最后在小鼠的额头轻轻一拍,推门直径走了出去。窸窸窣窣的声响过后,安静的周围又开始虫儿声声。
树影晃花了萧墙外的灯火,折扇轻摇,薄纱渐飞,城内的夜生活开始的没有预兆。陆羽穿梭在街头,自顾自的走着,春末的柳巷没有飞絮,也不见寒花,三三两两的窗户半开着,隔着几家几户的灯笼零落零落,把街道照的不明不亮,不知道走了多久,一个转角陆羽背着包袱的肩膀抵了下货郎的扁担,相互撞了个趔趄。陆羽没有理会身后的抱怨、咒骂,一如既往自顾自的走着。
直到,一袭白衣的少年伸手拦住了他。
“这么急,去哪?”
“回家。”
“你家不是这个方向。”
“回老家。”
“又没到期末,回哪门子的老家?教习知道吗?”
“还未告知教习。”
“哦?那你就是想逃课咯?”
“算是吧。”
“带上我。”
“带上你?”说完这句话,陆羽终于才肯抬起头正视眼前的少年。然后轻轻说了句。
“你脑子有病吧?”
“哈哈,能不能换一句,这句话我都听烦了。”被骂的少年一脸的不以为意。
“我说,看你急匆匆的,一定是有什么事,给我讲讲!”
“没兴趣。”陆羽绕过少年准备离开。
“你最好还是说完再走。”一家厮打扮的男子冒了一句。顺势挡在了陆羽面前。
“让你说给我家少爷听,那是给你面子。否则爷爷我扇烂你的嘴!”
陆羽没有接话,将手中的书卷塞在怀里,郑重的拍了拍。转身看着少年。
“新来的?”
“恩。”
陆羽听到答复,就转过身来看着面前的小厮,语气中没有情绪,
“你是纪年的跟班?”
“纪年是你能叫的吗?叫纪少爷!”这句话虽是冲着陆羽的耳朵吼出来。但周围的人都明显感觉脑袋一怔。
陆羽歪歪头,眼神不变,语气似乎更温和了点,嘴上依旧是那一句
“你是纪年的跟班?”
“妈的!”话音未落,小厮便挥拳打来。
啪,一声清脆的响声,就像是解药,将刚才小厮吼的那一声的不适,轻轻松松化解了去。
啪,又是一阵响声,比之前的清脆有过之而无不及。
啪、啪、啪。
暴雨连珠的声响,就像是烟花,让周围的人都呆立当场。
小斯还是之前那个小厮,还一直保持的挥拳的动作,只是那只似乎全力的拳头被陆羽握在手里,脸上除了惊恐的表情之外,还开始通红,发亮,渐渐印出了血色,可能是挥拳太用力的缘故,两道血从鼻子流出。
“回去冰敷半日之后再热敷,否则会每月都痛。”陆羽放开对方的拳头。
“身子骨有些弱了,打了一拳,把自己震出内伤了,这样可不行啊,你还要保护你家少爷呢。”陆羽煞有介事地说道,脑袋一歪望着纪年。
纪年大有深意的点点头。
“恩恩,说的也是,回去找我爹说说。”
陆羽紧了紧肩上的包袱,从一旁走开。纪年的跟班也没有再来阻挡,纪年挥了挥手,仿佛刚才的那一幕不存在,另一个小厮上前扶着伤患,开始往家走去。
“不许回头。”
纪年淡淡的说了句。脚下的步子恢复之前的招摇,一步三晃。
陆羽,不知祖籍,无父无母,家中什么亲人尚在也都无从所知,这大抵上是所有年少流民所具有的共性,三四年前,因为泰安郡的郡守母亲大病不愈,郡守连续一月祈福,终得母亲无恙,以还愿之名选资质上好的年幼流民免费进入书塾学习。并承诺如若真为可造之材,则以郡守一人之力供其成龙成凤。
陆羽,便是这不多年幼流民之一。
当然,郡守也不是白痴,避免弄巧成拙培养了个敌国奸细,当然是将身份信息查到不能再查的地步。因大多数流民总会在某个节点上有交集。什么时候,在什么地方开始成为流民,共同相似经历的人拉到一起对一对口供,就差不多了。这个办法虽然漏洞百出,但至少能起到一些作用,再说了,只是培养,若论成才,那些富家子弟哪一个又比这些流离失所的小家伙差?
可世上偏偏就有这么巧的事,这个陆羽一进入书塾,就像鹤立鸡群一般,将一干人等甩在身后,起初大都以为是在流民里面有些底子,倒算得上一般,可后来将泰安城内的一些本地子弟一个一个赶上、超过,大家就开始慢慢注意到,或许这孩子不仅仅是一般。等到跨级考核、力战高年学员时候,那种关注就就有了别样的意味。
是哪位家道中落的晚辈,或者说是那几年幸存的故民?
第一个找上门来的就是泰安郡的户籍人员,那架势仿佛一个职业挖坑,势将要把陆羽曾曾曾曾曾祖父是谁都要查出来的架势,也在半个月后不了了之。
真的是查无可查。
郡守似乎也开始担心起来。
这万一要真是个敌国奸细,这算不算通敌?这要真不是敌国奸细,天下哪有这般的好事落在自己头上?可能是太过出众,调查过后没多久。陆羽自己修书一封递到郡守手中,得到书信的那一夜,郡守难得睡了个好觉。
这件事很少有人知道,纪年恰巧是其中之一,因为郡守也姓纪。
纪年作为郡守的幼子,很少抛头露面,人们也就是听说郡守还有个小儿子,但一直未能见其一面。许多商谈会议、聚会、仪式,大都是兄长出面,纪年就像是个小透明,舒舒服服过自己的小日子,自然乐得其所。读读书、练练功,没事找几个小斯打上一架,想着等到十四岁了,就去青州学院入籍。然后大展宏图,一飞冲天什么的。至于朋友,纪年懒得结交,不是自恃身份,而是自己这个身份在泰安郡根本结交不到真的朋友。
一次平常到不能再平常的碰面,让纪年记住了陆羽,好像纪年第一次有了做路人甲的觉悟,乖乖的站在人群中,看着这个叫陆羽的小孩,把一个高他半头的人打翻在地,然后帮对方拍了拍落在长袍上的灰,说了句
“地上躺久了是会凉的,不要翻身,脏了周围的平花,你就死有余辜了。”
纪年跃跃欲试的感觉第一次出现,然后又很快悄无声息的压了下去,因为他不能出手,因为他出手了也不一定赢。
自那以后,纪年时长留心陆羽的各种消息,当然也会有亲自“询问”的时候。
不知何时起大街小巷流传陆羽之所以这么厉害,是因为他从石林退学出来的。
从石林退学出来
这世上的墙看来都透着风。
当之前陆羽说要回老家的时候,纪年似乎嗅到了什么,陆羽有老家?老家在哪?这个消息从没听人说过,更何况还是陆羽亲口所说。陆羽要是回老家了,那自己想打一架的愿望找谁去?
不行!
纪年决定动手。
也就是这一两句的话的时间,纪年不漏声色的让小厮拦下陆羽,日常撒泼惹事的小厮对这似乎超乎想象的熟练,结果似乎进展的也很顺利。
“识香下了吗?”
“回小爷,下了。”
“干得不错,回去找二姐领赏金,就说我说的。”
“谢小爷。”
纪年飞奔回家收拾行囊,谁也没有告知,匆匆的离开。
只是掩门的那一刻,他的眼神不自觉的瞟了一下西苑的位置。
眼神里,有不舍的味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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