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面这事,是我陆续听来的。往常这时节,一得空闲,我们塆的乡亲喜欢聚集在白果树底下,你一言、我一语,将鸡毛蒜皮的陈年往事说得眉飞色舞。我向来爱热闹,经常带耳朵凑过去,一言不发地用心听着,久而久之,对这事就了然于胸了。其中有些细节,是我父亲告诉我的,他老人家所说的,部分是他亲身经历的,部分是他从别人包括我爷爷和我奶奶那里听来的。这事因为过去不远,基本可信。
为了叙述方便,我还是依循旧例,先理一理人物关系。
首先出场的是新民叔。他在这件事中虽不是主角,但也绝非无足轻重。他曾向我提供大量一手材料,为疏通故事梗概、丰富故事情节做了突出贡献。
其次是新民叔他爹,这个角色戏份当然重些。爹在我们这儿是指爷爷。新民叔家这位爷爷的名字,现在还能记起的人已经不多了,我姑且称之王大爷。名字只是一个符号,准确与否无关大雅,只需知道代表谁就好了。
王大爷年轻时娶过一房婆娘,用大花轿抬来,夫妻恩爱快活了一阵子,不料生下一对双胞胎公子后,婆娘感染风寒撒手人寰,王大爷不得不独自含辛茹苦将两位公子抚养长大。王大爷一生勤劳,挣下薄薄家业,寄望于两位公子发扬光大,分别取名秀金和秀银。其中,秀金是新民叔名义上的生父,秀银是新民叔名义上的亲叔。婆娘临闭眼,还懊悔没来得及替王大爷生下一个闺女,将来老了没个贴心的亲戚好走,王大爷感动得眼泪稀里哗啦,叮嘱婆娘安心上路,莫再挂念家中俗事,亲手将她眼睑抚上。说来也巧,婆娘去世后不及两年,王大爷竟然捡回一个女儿,取名秀芳。自此一家四口一老三少相依为命,日子过得既紧巴又幸福。
秀金、秀银与我爷爷同辈,论礼性我得称呼他们为爹。秀金排行老大,故随全塆大流连名带分地称秀金大爹;秀银后来给浪渣先生当徒弟,一度在阴阳两界出没,结局不太为人瞧得起,就直接叫秀银道士好了。秀芳是秀金大爹和秀银道士的妹妹,本家女性长辈,按规矩我得叫姑奶。
秀金大爹和秀银道士是双胞胎,一个粑印磕出来的,身高体重半斤八两,不相上下,但脸蛋却相去甚远。秀金大爹小时候,脸蛋本来也与秀银一般俊俏,奈何到了六岁,突然害天花,面上红疹层出不穷,央求浪渣先生拣药草煎汤洗了三个月才镇住,一张好脸自此全毁,一汪清水凼儿硬是变成了烂泥田,随着身体发育长高,脸上麻坑益发显眼,大的野蜂做窠也住得下。秀金大爹这个时候的形象实在不敢恭维,板着脸是癞蛤蟆,咧开嘴又成猫头鹰。秀银道士被浪渣先生抱往一旁隔离,才躲过一劫,一张好脸得以保全,越长越可爱,与秀金大爹相比,泥之别。
有张好脸蛋很重要。王大爷盘算,两个儿子当中,一个留待家中种田,守持家业,一个送去上长学,将来光大门楣。基本原则确定下来后,接下来的操作就容易多了。老大脸丑得打不开门,对不起,留待在家陪老子种田;老二长得光眉画眼,像颗读书种子,恭喜,送县城求学去。同胞兄弟俩的命运,就这样简单地被他们的父亲大人做了截然不同的安排,看似得分道扬镳了。
这种多元经营的策略,如果能够实践下去,当然不能说不好,当时不少人家也是这样计划的。但理想性感,现实却很骨感,很遗憾,我们塆这位精明的王大爷也没能跨越理想和现实之间的峡谷:被寄予厚望的秀银道士没能鲤鱼跳龙门,脱下蓝衫换紫袍,最终还是跌回我们塆的泥土中,谱写了一曲命比纸薄的挽歌。我小的时候,我父亲不止一次将秀银道士失败的人生作为反面案例,偷偷教训我得在学校刻苦上进,那感觉真是复杂得说不出口。
事后追究,秀银道士烂泥扶不上墙,起因十分简单。一言以蔽之,就是遇见了李奶奶。这位姓李的奶奶,是新民叔如假包换的亲娘。她本是秀金大爹的堂客,秀银道士的嫂子,偏偏命中注定要同秀银道士发生一段孽缘,成为娱人的口实,真有些不可理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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