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城，八月。
末伏的尾巴刚过，气温却比往年还要高。昨夜下的一场小雨并没有降低暑气，凝结在空中的水汽经过高温蒸腾，黏糊糊的随汗水腻在人身上，更加闷湿燥热。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借过借过！”
江微骑着单人单骑小电驴，在公交车和私家车大型拥堵现场的夹缝中，求生欲极强的穿梭着。
主城区的早高峰从早7点持续到晚9点，全天候大型停车场如同一张密布的蜘蛛网，无论是出租车、公交车、豪车还是电驴子，都死死黏在这张网上，一个都别想跑。
山城道路错综复杂，是个大型立体结构，连立交桥都有七层，无处不给人一种只在此山中深不知处的即视感。导航在江城基本处于半瘫状态，江微在立体几何和盗梦空间中游荡了四十多分钟，终于驾着电驴子赶到了塔子山公园。
塔子山公园是个免费的街心公园，去年的“棚户区改造，把绿色还给城市”形象工程。此时，公园门口已拉起了警戒线，闪着红蓝顶灯的警用吉普车沿着马路停了四五辆。江微把不起眼的小电驴锁在马路对面的电线杆下面，从包里掏出还没来得及吃的早饭，边吃边往公园门口跑。
负责在公园门口疏散群众的警察看到有人往警戒线冲，立刻上前拦住她。江微嘴里含着半口三明治，吃的太快噎了一下，含含糊糊的快速说：“我叫江微，我是来……新人的报到。”
“什么玩意儿”
“哦。”江微从口袋掏出手机，翻出新人报到证明书的照片，递给执勤的警察看，“我叫江微，是来报到的新人，这是我的通知书。”
报到书上白纸黑字写着：江微，岁，江城西区分局刑侦大队……。
夏日的早晨雾蒙蒙的，十分闷热，执勤警察大盖帽下的额角留下汗水。他狐疑的看着江微，犹豫要不要放她进来。这时，一个清亮的女声伴着急促的脚步，匆匆而来：“你就是江微?别愣着了，快跟我进来！”
江微钻过警戒线，紧紧跟上那名健步如飞的女子。放眼望去，这些出外勤的警察中，除了江微这一个新来的，就面前这位瘦高个子是女警察了。
这位女警是带新人的师父，叫郭婷，在西区支队资历颇深，经过她身边的人都尊称她一声“婷姐”。她身穿宽松的格子衬衫，一条黑色紧身裤勾勒得她的身材更加修长，矫健的步伐突显出她的老练精干。
“你怎么才来?赵副队已经问了好几次了。”郭婷语气不满。
江微低下头，抱歉的说：“不好意思婷姐，今早来的路上救了一个闯红灯的小女孩儿，然后迷路走错了……”
“别强调客观理由，这不重要。”郭婷严肃的说完，似乎觉得自己对新人太苛责了，于是又放缓语气道，“在我这里无所谓，可老大脾气直、说一不二，不会因为你是新来的就对你客气，你自己注意一点。”
“我知道了，谢谢婷姐。”
不远处又拉了一道黄色警戒线，明显比公园门口的还要森严。江微探头看过去，警戒线内十几个人头耸动，拍照的拍照，勘察的勘察，取证的取证，应该就是传说中的案发现场了。
早上还没起床就接到郭婷的电话，说西区的塔子山公园发现一具女尸，让她立刻赶来公园正门。
江城近期正在筹备世界文化节，本是个露脸的好机会，可谁料到在文化节前半个月居然发生一起命案，尸体就在距离主会场半径三公里范围内，这无疑给西区支队巨大的压力。领导命令五日内限期破案，刑侦队和技术队倾巢而出，连第一天报到的新人江微也不去分局走流程了，直接到现场看尸体。
“死者年龄四十岁左右，女，身高一米六二，体重四十五到五十公斤。死者钱包、手机被抢，身上没有能证明身份的证件，暂时不能确认身份信息。已联系各辖区派出所追查失踪人口报警记录，最快今天下午出结果。”
西区支队刑侦副队长赵长恭站在勘察板上，一面认真听着外勤队员蔡奇的汇报，一面琢磨着法医提供的初步尸检结果，若有所思的在手里的小本本上圈圈点点。
“考虑天气闷热，尸体存放靠近湖泊土壤潮湿，死亡时间粗略估计在十到十五小时之前，也就是昨天晚上7点到12点之间。报案人是公园的清洁工，今早6点在湖区周围的树林拾垃圾时发现的死者。报案人称发现尸体时并未看见有其他人在场，老人家吓得不轻，小宋带他去做笔录了。”
赵长恭点了下头，低头在本子上写下“案发第一现场”六个字，然后画上一个问号。
宋思明也是今天报到的新人，跟在蔡奇手下。此时他正在警戒线外给报案人做笔录，明知故问的简单问题和来回说的车轱辘话，让急脾气和压力大的赵副队差点儿发飙，可最让他忍无可忍的是，他第三次想起来还有一位新人没出现呢！
很好，第一天上班迟到二十分钟！
“郭婷！郭婷呢”赵长恭猛地一转身，正看见那位姗姗来迟的新人跟在郭婷身后，以竞走的速度呼哧带喘的往警戒线这边走。
白恤、牛仔裤、马尾辫、双肩背，典型的刚出象牙塔的大学生装扮。只是她手里多出了一样不该出现在凶案现场的东西：subay快餐店的包装纸。
她是来郊游的还是来办案的！
江微一眼就认出这个身穿笔挺黑衬衫、修身黑西裤，脸色和衣服一样黑沉沉的人，就是刑侦队副队长赵长恭，郭婷口中的“老大”。可能是因为案件紧迫压力山大，他脸色紧绷，本就比普通人立体挺拔的面部线条显得更加深邃。他个子很高，漆黑的头发不服帖的支楞着，一八三的完美身高拔到了一八五。他用霜冻般严寒的目光望着江微，周围的气压都比其他地方低三分。
江微不禁有些气短，没出息的咽了咽嗓子，把那些“迷路啊”、“救小女孩儿啊”、“临时改地方”等客观原因全部吞回肚子里，低眉顺眼的道歉：“对不起领导，我不应该迟到，下次不会了！”
“叫我赵副队。”
“是，赵副队。”
赵长恭脸色不好的盯着她手里的包装纸，冷声嘲讽：“野餐来了”
江微咬咬牙，把“我低血糖”四个字咽回去，继续顺从的说：“对不起赵副队，我下次不敢了。”
赵长恭不爽的拧眉头，眉间的川字都快成横断山脉了。在他眼里，女的不适合干刑警，尤其不适合做外勤刑警，除了南区禁毒大队调来的“铁娘子”郭婷，他从不收女警。也不知刘局怎么想的，硬塞了个女实习生到刑侦队。既然是领导派的任务，他接着就是，反正她要不了三个月，肯定受不了主动打报告走人！
赵长恭冲江微招了招手：“既然来了，就过来一起看现场。”
郭婷递给江微一双鞋套，一副口罩，轻轻推了她一把，提醒道：“快去吧，实习期三个月，能不能留用就凭老大一句话。我带的人可不能输给蔡蔡带的人。”
十分钟后。
“唔……哇……哇……”
江微吐的稀里哗啦，白皙的小脸儿一半青一半紫。她眼角浸出几滴眼泪，薄薄的淡妆已经吐花了，左眼睫毛膏晕在卧蚕上，好像个熊猫眼。
难得外勤组来了位女同事，蔡奇怜香惜玉，递给江微一包纸巾：“吐吧，新人第一次出现场都会吐，我当年也不例外。”
“谢谢蔡奇哥。”
蔡奇惊讶：“咦？我还没自我介绍，你就认识我了”
江微虚弱的点下头，难受的捂住胸口，嗓子眼里的酸水恶心的她差点儿又吐出来。
蔡奇不在意她的狼狈和不专业，反而对她好感增加。他又递给她一瓶没喝过的矿泉水，劝说：“头几次出外勤都会比较难，慢慢就习惯了。你可以试试转换注意力的方法，进入案发现场别直接看尸体，而是把目光先放在周围事物上，做好心理建设再看尸体，就会好一些。”他指了指宋思明说，“那小子是我带的，公大的刑侦学毕业，跟你一样来实习的。他一个大男人进现场差点儿吐一地，你一个女孩子还知道找个证物袋，不丢人……”
江微知道他是在安慰人，可言语并不高明。她礼貌的点头道谢，这时，不远处的赵长恭居高临下望向她，神情冷淡的说：“吐完了吗？吐完了就过来听法医的初步尸检。这种程度的现场就吐成这样子，万一哪天遇上个高腐啊巨人观什么的，还得送你去医院吗？”
胃再度翻搅起来，江微忍着胸口的恶心和扑鼻而来的尸臭，视死如归的朝冷面阎王赵长恭走去。
蔡奇挠了挠几乎不存在的头发，笑着低骂一句：“不怼人就不会说话是不是，呵呵，老大活该打光棍！”
“小心一点！”
“喂！说你呢，动作轻一点！”
几名现场勘察人员小心翼翼的把死者装进裹尸袋里。
江微做了半天心里建设，在他们拉上裹尸袋拉链之前，戴上防护手套，仔细观察死者两分钟。
法医钱小东穿着防护服，对手下人重复着尸检结果，吩咐他们回队里做详细解剖。
“死者身上的衣物完好，没有挣扎和性侵的痕迹。手腕、脚踝有捆绑造成的瘀伤，后脑有钝器敲打的痕迹，疑似直径两厘米的铁锤一类的工具，但不致命。右膝盖有同一重物击打痕迹，造成粉碎性骨折。致命伤在脖颈处，颈部一道勒痕是用疑似塑料绳一类的物品造成的，导致被害人窒息死亡。”
赵长恭问：“手腕、脚踝处的伤是死前伤还是死后伤”
“死后伤。凶手可能是先用钝器打晕被害人，再用绳子勒死她，最后为了搬运尸体或其他目的，把被害人的手脚绑了起来。”钱小东摘下口罩，露出一张二十来岁年轻的面孔。他吸了一口气说：“这些都是我的猜测，具体还要等解剖结果以及物证科的化验结果。只是……”法医为难，“被害人家属没找到，无法通知家属，解剖的事……”
赵长恭严厉的说：“很明显，这是一起蓄意谋杀。凡是涉及刑事案件，解剖只需通知家属，并不需要征求他们的意见。时间紧迫，你立刻回局里展开进一步尸检，今晚我要看到尸检报告。”
“好的，赵副队。” 年轻的法医对手下吩咐了几句，然后摘下防护手套。他揉了揉眼睛，满脸不敢相信，全然没了刚才分析尸体时的严肃，动作表情有些许的浮夸：“话说回来……你手下什么时候来了位美女，我们都不知道啊！这次可别再把姑娘气走了！”
赵长恭“啧”了一声说：“人家戴着口罩呢，美不美你关心啥，赶紧给我报告！”
“是是是，上辈子欠你的！”钱小东从身上摸出一根硬中华，叼着没打火的烟悻悻然的走了。
江微眼角忍不住抽了抽。作为一个新人，她知道自己不应该说领导坏话，腹诽也不行，但是……像赵长恭这种逢人就怼，浑身上下散发着“独步天下唯我独尊”不讨喜气质的人，是怎么混到刑侦队长的！
只听这位性格不讨喜的赵副队叫了一声：“新来的。”
“是。”江微和宋思明被点名，同时一个立正。
“按照规矩，新来的头一个月出现场，要帮法医处搬尸体。”
江微：“……”
蔡奇看不下去了，撸起袖子说：“老大，你有点儿过了啊。给我一个当护花使者的机会，小宋，来……你负责抬那边，我来……”
“干不了就趁早打报告走人！”赵长恭瞅见江微顿时青紫的脸，冷冷的哼了一声。
气氛剑拔弩张，副队长发话没人敢反驳。
江微直瞪瞪看着他，眼睛都憋红了，过了一会儿，她撸了下胳膊，才意识到自己穿的是短袖，根本就没有袖子。
“搬就搬，谁怕谁！”
豪言仅停留在状语上，江微刚一靠近裹尸袋，那股熟悉的恶臭和血腥瞬间袭来，她眼前一黑，再次破功，捂着嘴跑出警戒线，哇哇呕吐。
“还不错，知道保护现场。”赵长恭冷淡的一笑，他觉得不用三个月，一个月之内她就受不了走人了。
------------------------------------------